“这是什么风俗啊,没结婚就不能睡正经床了?没听说过。”
她飞快地往儿子碗里夹菜。
陈斐坐在旁边,突然明白其中原委:他父母去了趟她老家,才发现这女孩不符合他们对未来家庭成员的预期。这个道理实在很简单——她不会是最后的契约对象,因此也不必动用婚床。
愤怒和羞耻感无声地掀起巨浪。她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大喊:我妈妈缩衣节食送我学小提琴、和叔叔一起开小饭馆把我养大,我家里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还是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要高攀你?是我的错吗?
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愤怒、羞耻、自卑、自尊,哪一样都能把她囫囵个儿地吞掉。她无法消化,更无法装聋作哑,只能闭着眼睛朝前走,心里想:越远越好,远到能把这些问题统统抛在脑后就好了。
怒海没日没夜地在心里翻涌,半明半暗,她有时彻夜难眠。什么时候告诉他?再说吧。这之后怎么办?她从没有认真想过。
然后那一年的生日如期而至。
窗外是冬季的信江,两岸商务楼高耸入云,灯光透过纱帘投在地板上,像没擦干的水渍。陈斐躺在盛嘉实的床上浏览叶晓宁的朋友圈:照片上几个即将毕业的同期好友并排坐在一起,盛嘉实穿着大二社会实践时信大统一发的套头文化衫,看起来很傻,身边是同样傻笑着的小师妹。
说是盛嘉实的床,但这个家实则没有什么不是他的。一只碗、一根筷子,全都是他的,连她的睡衣上都有他的味道。
陈斐一直觉得气味很重要。从福建回来的列车漫长得像要开往下一个世纪,她在半睡半醒间闻到盛嘉实的气味,不是洗衣粉或肥皂里的人工香精,而是他肉体、骨骼、嘴唇、头发的气味。
现在想来,好像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把后面的故事都编好了。从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善终,于是之后的一切都只是走剧情而已。那到底为什么要来一遍?她想要得到什么呢?到今天这样的夜里,她终于发觉其中荒谬,心一下痛起来。
出生二十二年整,从未感到这样心痛,躺在这张曾经相拥过的床上,这间公寓里发生的所有往事重现于眼前,她的眼泪悄悄流进枕头里。他终于到家,没有带钥匙,张开臂膀:“生日快乐。”
她从前并不过生日,这个习惯是从他开始才有的。她没说话,配合地拥过去,听见他在耳边说:“今天我外公去世了,我明早就得走。”
陈斐怎么都止不住流泪,觉得身上背满了债,欠妈妈的、欠叔叔的、欠外婆的,沉甸甸地压弯脊梁。盛嘉实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亏欠的对象,她想要两个人永远这样干干净净、平等地站在一起,然而到今天才发现这不可能。
她有欲望、要攀爬、要争取、要轻装上阵,却还要他毫无保留地献上全部。
这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个夜晚的记忆长久地悬挂在心里,久到她都已经快忘了,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没说,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但是,想要一件东西是可耻的吗?”茜茜说,“我觉得欲望是成功的第一步。”
钱方园若有所思:“那你怎么定义成功?”
柳茜茜说:“有钱。”
三个女孩子坐在钱方园的二手车里吃麦当劳,九块钱的套餐包含饮料和汉堡,去掉面包奶油就是优质蛋白加蔬菜,再健康划算不过。钱方园和柳茜茜比她高一届,在学校附近的两室公寓合租,陈斐七月抵达时,正是钱方园开车来接机,从此她承租公寓客厅,三人共担房租。
钱方园是典型城市独生女,从前在学校看着挺靠谱,等到自己出来生活了,陈斐才发现此人做事粗心大意。第一回 载她出门买床垫,钱方园就在高速上因超速被警察逼停,临下车前眼疾手快地将一个酒瓶塞到副驾驶座位底下。陈斐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问:“是今天喝的吗?”
“昨天喝的。”她见学妹惊诧,不好意思地挠头:“柳茜茜喝的。”
柳茜茜是山东大妞,盘靓条顺,长得像《长江七号》时期的张雨绮。她在本校念国际关系,爱学台湾综艺嘉宾,用非常夸张的腔调说:“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science. ”
三个人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平时购物能去华人超市就绝不去本地高端零售商店。有一回柳茜茜不慎在华超买了有机蘑菇,回家一看账单气得直跳,说自己被暗算了。陈斐拿起钱方园的车钥匙:“走。”
“去哪?”
“去退货。”
最后当然没有退货,毕竟包装纸已经拆了,陈斐亲自下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三个人狠狠吃了一顿,钱方园吃得直舔手:“真不错啊,你进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