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暗渊,我希望你想好了再走出这一步,而不仅仅是为了摆脱现有的束缚。当然,你肯这样做,老爷肯定又要欣喜至极,咱们家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就缺一个在衙门里活动的人?”
这与卢照的想法不谋而合。卢维岳如今多有钱,他什么都置办得起,就是没法子在南京蒋先生手下混个一官半职。像他这样靠征敛横财而半路发家的阔老爷,祖上没什么荫封,本人读书又不多,于政治经实在不通,就算勉强进了官场,也是磕磕绊绊地,纯惹人讨厌。
卢照这个想法,歪打正着地,算是一脚踩中了她父亲的痛处。卢维岳这个人,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一生只有两大遗憾。家里没儿子,偌大家业最终也只有拱手让人,这一点还有办法解决。另有一件更棘手的——官场没朋友,这便是卢维岳总受到几位同行奚落,排挤和摈斥的根源所在。
南京的严启瑞就不说了,那是公认的仕宦之家出身,苏州的王汉章细追究起来,也是无可否认的名门之后,就连同样从穷人窝里爬起来的沈志华,他也有一位诗书传家的闺秀太太。
相形之下,就只有海陵卢家这一脉,金银财货再多,家底也还是轻薄,外头人一议论起这家,还是只拿他们当另一个阶级来的远方阔客,而永远也成为不了真正的上流门第的主人。
天知道,卢维岳做梦都想成为上流阶层的主人。这是他一辈子都为之努力的梦,绝不允许失败的梦。
果然,卢照把她的打算告诉给远在上海的卢维岳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不过略沉吟片刻,最后就还是默许。
儿子嘛,什么时候都可以生,什么人都可以生,不一定非要捆住卢照夫妻俩来做这些迟早会发生的事。眼下更重要的,应该是放他们出去打拼,放他们为家门增添光耀,这是比创造出一个新生儿更重要的大事。
卢维岳说到底还是老了,他自觉已经把能为这个家庭所奉献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了,时不时地,他感到精疲力尽,感到枯竭,感到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推年轻人出去闯荡,用以延续一门兴旺,并将这种兴旺推到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不消说,这是他的病。
而他的另外一种病,他也想好了,决定亲自出面。他挂断了家里的电话,又把电话转拨到外面,找一个叫王婉秋的女人。
那是一名风情万种的妓女,卢维岳跟她相处,总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不少,回到了二十啷当岁,最龙马精神的年纪。他们以前就在交际场上见过几次,很谈得来,但那女孩儿实在太年轻、太漂亮了,卢维岳尽管好这一口,心里又跟绷着某根弦似的,他尚且没有碰过她。
在男女关系上,卢维岳尽管已肆无忌惮地胡来了许多年,但他总拿逢场作戏当借口,骗人骗己,最后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总觉得,他还是深爱他太太的。
他们相识于微,在最困苦最潦倒的那些岁月里,是周以珍陪着他天南海北地跑生意,他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糟糠之妻呢?
大概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在外面嫖了成千上万次,回到家,还是能对自己太太说出那句耳熟能详的“我爱你”。
王婉秋在一星期后抵达上海,卢维岳亲自到车站接的她,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一起了许多年。
卢照跟秋原两个人搬往南京,并没费多少事,除了卢太太抱着女儿痛哭了一番,余下一切顺利。在牯岭路落脚后,他们稍微安顿了一下住处,便各自忙乱起来。
卢照相熟那位的同学现在交通部任要职,替她引荐的职位也差不太多。为表感谢,卢照自然又费了不少心思请客吃饭,偶尔秋原也会上桌帮忙挡一挡酒,但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周旋,个中辛苦自不必提。
好在,最终还是把这件事敲定了下来。
至于秋原的工作,要更好办一些。他还是想继续跟钱打交道,靠着卢维岳的面子,又有严子陵从中说项,想进一家银行的会计股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事情一定下,后面就是推不掉的各类交际应酬。卢照的去向,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卢家未来的发展,亲朋里关系略亲近一点的,自然要慰问,工作中的上级下僚更少不了互相致意,凡此种种,不可尽述。只能说,出门在外,这些事实在避无可避。
等卢照忙完这一切,她才想起伊文现下也从严家脱了身,便抽了个下午,往她就事的女学里去了一趟。那天秋原没跟着,他先在南京也有不少熟识需要逐个问候,一时还不得空。
卢照约好去看伊文的那天,已是民国二十三年的黄梅时节,几乎天天都要下雨。卢照雇车出门,带着满满一身水汽出现在伊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