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陵听了这样的话,许久都默不作声。心道:其实她也挺一针见血的。
谈话的内容一下子沉重起来,王颐忽然提起想喝酒,子陵也没有阻拦。
月上中天,满室清辉,既静谧,又凄清。
他们俩突然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举杯痛饮,从王颐烦闷的语气中,子陵听出来,她在天津玩得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他从没有设想过的局面。一个当了二十几年阔小姐的女人,竟然不喜欢四处寻欢作乐,这谁想得到呢。
差不多喝到第八杯的时候,子陵伸手拦下,道:“再喝要醉了。”
实则王颐已经半醉不醉了,说话含糊不清,一声比一声低柔,将近家乡话的语调。
“严子陵……其实我很在意你跟卢小姐的过往……那一次,你接她电话那一次,其实我特别难过……”
子陵并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一次具体是哪一次,卢小姐,那更是一个已经远离他们生活的人……尽管想起来还是有一种迟钝的痛感,但那的确已经是往事,是回忆,是过眼云烟。
王颐接着絮絮往下说。
“你对我,大抵也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感觉罢……我毕竟不是她。哪怕我成了名正言顺的严家四少奶奶,可我依旧不是她……我知道你还爱她,我知道。”
曾经沧海,多么尖锐的质问。子陵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好惊慌失措地猛倒了一口酒。苦的辣的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他开始后悔来天津。
“严子陵……严子陵……”
她依旧自顾自地在那里说醉话,用一种婉约妩媚的腔调。
子陵最后端起酒杯来喝一口,接着就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愤愤地将妻子拦腰抱起。
王颐在他怀里咯咯笑,他用嘴堵上,就着刚刚那一口酒,发了狠地求吻。
那天晚上,他们光接吻就浪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深夜,子陵才从侧位完成交合。
王颐哆嗦着身子,醉醺醺地低吟。子陵轻轻吻她的后背,安抚道:“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她,可她也不是你……婚礼那天,我同你宣誓的话,你未必没听清么?从头到尾,我要娶的人都是你,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人……”
最后的最后,王颐还是流下泪来。
这或许就是严子陵能给她的,最好的答案了……她想。
第67章 周以珍〔番〕花深梦旧
(一)
现在想起来,人生一世,也不过几十载光阴。
女儿半年前就不在家了,现守在病床边的,是他们老两口从小嫌到大的女婿。可女婿再好,终究隔了一层肚皮,周以珍病得昏昏沉沉的,靠在小花洋布做的枕头上,眼泪从早到晚不停。
她知道自己已是给女婿添了麻烦,抄家那样大的动静,那么些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女婿却牢牢把她护在身后,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脚踢。
她也不想为难秋原,因而每逢他送了饭上来,熬了药上来,她总是自告奋勇地吃干净,喝干净。不忍心辜负年轻人的孝心。
然而她这病却是不见好,精神尤其坏,从卢照离家,她没有一天不想她。生吊着一口气等啊等啊,就想看她无罪释放,平平安安回来,再服侍她吃一回药。
终究是没等到。有一天半夜,实在躺得心慌,知道是大限将近了,周以珍反而仔仔细细擦了眼泪。摸黑爬起来,还是卢照夫妻初来南京时住的那一幢小洋房,金银珠宝虽然都让收缴了,几个不值钱的红木橱子却还在。里头装着四季衣裳。
周以珍佝偻着腰找了件半新不旧的蓝白绸夹袄出来穿上,又对着穿衣镜抿了抿头发,才长声喊女婿进来送终。
岳母的病,秋原心里也有数,晚间从来也没有睡实过。听见她喊,就知道是不好,赶忙套了褂子进房。
周以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见他就笑。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我们姑爷了。”她说。
人到那种日薄西山的时候,其实内心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并没有多少局天扣地。只是静悄悄的,只是含笑九泉。
秋原还像往常一样走到他岳母身前跪下,又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到厨房去做。
周以珍只是摇头。她这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临了临了,哪还会贪这样的嘴。她只是,特别想见卢照,她的女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这些话却只能藏在心里,没法讲给女婿听,因为他们思念着同一个人。
女婿脖子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抄家那天被掉下来的灯架子砸伤的。现在早不是使唤佣人那时节了,有个三病两痛的,都得自己照顾自己。
周以珍于是从床头一只小橱子里取了膏药出来,示意女婿低下头,她用指甲刮了,一点一点涂在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