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是个山东人,她对于南国的秋,应当也是一知半解。卢照犹自不信,她手上常年有一块烫伤疤,就在虎口处,念大学的时候跟男同学打架,被开水壶烫的。遇着下雨天,那疤隐隐就有些发痒,卢照就拿手抠着玩儿,说:“我不出去,天冷了,到时候海棠没看到,冻得四肢僵硬,一点不划算。”
秋原是知道昨儿华盛商行送了两件灰背大衣来的,想着不过卢照母女俩一人一件。他有意哄着太太出门,便自己去橱柜里翻检,过了一会儿,依旧扭过头来问:“我瞧你穿那件珊瑚色的曳地旗袍,外罩裘皮大衣,简直不要太标致。好好的衣裳,怎么收起来了?”
只要郁秋原愿意,他就很懂得讨人欢心。卢照听了奉承话,跟着就半坐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大衣我送了孟瑛一件,天气越渐冷了,她整日披着一件棉布褂子,太不像样。若以她先生的脾气,只怕冻出病来,连药都没的吃。”
孟瑛的丈夫姓李,倒卖皮货的,家境还算殷实。就是太吝惜财货,守着银钱不让使,除去夫妻俩,另还有三个女儿,一家五口现在缙云山麓赁了房屋住,连电石灯都不让点,女人家换季的衣裳钱当然也是不肯出的。
秋原对那姓李的不大瞧得起,做男人做到那份上,连老婆孩子的衣裳都不肯置办,实在太不要脸。
“孟瑛还有好几个女儿,既是没钱过冬,一件灰鼠皮的衣裳给了她们够么?还是不要闹出人命才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到底太伤阴鸷。”
卢照心知自己这个丈夫是有一点怜贫惜老的,便“啊哟”一声道:“郁秋原,你是不是傻?那件裘皮大衣你以为孟瑛会穿么?大不了拿去时装公司换了更便宜的,那衣裳总值个几百块,换几身普通材质的换洗衣物,总不成问题。只孟瑛那个先生太可恶,这世上的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这样大的罪名,秋原可不敢认,赶忙就开始告饶:“好太太,你要骂那姓李的,就开诚布公地骂,我大力赞成!千万不要治无辜者的株连罪,我可是清清白白好人一个,没得叫混账东西连累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床边走。卢照侧躺着,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怕着凉,玲珑有致,活色生香。秋原想起太太昨晚的风情,又有些动心,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作势就要吻。
卢照本来还在捣鼓青花香炉里的灰,被郁秋原吓得赶忙丢开手,因她整个人悬在空中,下意识就去抓丈夫的脖颈。
郁秋原手上的力气并不小,稳稳当当把卢照抱起来,放到梳妆台前,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我替你上妆。”
说着,他胡乱拿起一只发网就要往卢照头上戴。卢照不堪其扰,终于打掉他的手,赌气道:“唉呀,郁秋原,你真烦!不要你来捣乱!”
秋原心安理得地笑着。
那天当然还是按照约定,去公园看花。
重庆的秋,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一场寒沁沁的秋雨并没有让万事万物陷入寂寥,反而重新焕发出生机,公园里不仅秋海棠开得绚烂,紫藤架上依旧满身花影,各色山茶开了一路,醉杨妃的确灿若云霞。
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难得好时光。
要依着卢照,她会把兰花排在四季花卉之首,红的,白的,粉的,带斑点花纹的,都很好看。秋海棠嘛,贵气清雅有余,却少了几分红花欲燃的艳丽,又不像牡丹芍药那样花团锦簇,着实担不起“国艳”一说。
但还是遇见一簇生长得极为俏丽的,卢照用手指给郁秋原看:“霜未降,风未冷,难为它开得这样好。”
秋原反问:“你想要么?我去偷。”
卢照赶忙拦住他,挤眉弄眼道:“你别呀!不要随便偷东西!”
秋原虽不是惜花之人,却也没有随处攀折的习惯,他只不过是看太太喜欢,便想借花献佛。
“篱落秋花未得霜,若能据为己有,也是一桩美事。阿照,没事的,我来偷。”
卢照看他又要伸手去掐花,吓得连连摆头:“我不要!你别胡来啊!这世上好看的花那么多,我还能见一朵折一朵不成!郁秋原,你听我的!”
他们小夫妻当众嬉闹,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多留意两眼。卢照微微红了脸,牵起郁秋原就往前方的廊檐处走,那地方因为重重花木掩映,等闲外人瞧不见。
花架最深处有一面墙,上面斑驳地长着一些爬山虎,卢照先靠上去,秋原跟在她后面,也靠了上去。
那时空气中氤氲着多种花香,霜风细细吹到身上,平堤落日,辽远清寒,并算不得冷。但卢照还是像模像样地拢了拢绿玉斗篷,说:“你这样牵我的手,倒真有张恨水小说里那种白头到老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