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怎样撒诈捣虚地骗她,她也只能受着,难道她还能劈头盖脸地数说他一顿,说他不该为国尽忠么?她做不到。她也不能这样做。
到了后半夜,秋雨淅淅沥沥,越下越沉,外面不知哪处酒肆的胡琴声跟着越拖越长,就像锦如这一生的爱恋一样,拖拖拉拉的,永无尽头了。
锦如知道,那晚,陈济棠是去同她划清界限,同她诀别的。
又过了两日,卢照一家启程去重庆。同乘一船,周以珍不想见到的人全都得见,她那张略显风霜的脸从早冷到晚。
听说太太把那车夫弃了,卢维岳难以说清自己作何感受,兴兴头头地,他还跑到卢照她们那一节船舱去说了话。话虽是说给舱内不相干的人听的,但意思却一丝不错地飘到了周以珍耳朵里,她晓得,自己那个风流多情的丈夫现下又来给她赔礼道歉,又来粉饰太平了。
实在是恶心。
那是许多年前,卢维岳跑生意还攒下一点子辛苦费,周以珍替他存着,家里家外还是一样紧巴巴地操持,她把丈夫的辛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卢维岳却不这样想,他跑到上海去快活。周以珍一辈子都记得,她掀开紫红帐子,里头赤条条躺着的,正是她丈夫和另一个不知名姓的女人。
那一等难堪的境地,周以珍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都是历历在目,比以往所有看过的电影都要刻骨铭心。
事后,卢维岳又语重心长地同她认错,同她立下规矩,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然而相同的错,后面还是犯了,一而再再而三,愈演愈烈,甚至于收不了场。
慢慢地,卢维岳也变得理直气壮,不论嫖赌,他再也不会央求太太原谅他。后来有了卢照,他们夫妻更没话说,但,再怎么互相仇视着,握手言和的时候,卢维岳还是会象征性地递两句好话过来。
轻飘飘两句话而已,女人未必就那样不值钱。
周以珍面无表情地将卢维岳赶出船舱,正色道:“你可看仔细了,这里不是姨太太的香闺!”
恰巧那时小潆闹觉,王婉秋抱她出来找爸爸,倒把这话一字不落听了去。她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嗫嚅着叫了一声“姐姐”。周以珍看她来了,便侧过身去,把脸高高扬起,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王婉秋越发站不住脚,在姿态高贵的正房太太面前,她这个连茶都没送过的妾媵自然是无地自容的,连带着小潆,也成了私生的下流坯子。偏生小潆这时候还在那不知事地使性子掉眼泪,王婉秋也不知是气还是急,又骂女儿:“哭哭哭,就知道哭!”
周以珍在一旁环抱着手,只是冷笑:“素日做的腌臜事还少么,这会子想起要脸来了,还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那只船虽算得上是卢家包下的,但也有三五个顺道的外人在一旁。姨太太当众受了委屈,卢维岳有心想回护两句,又害怕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己太太吵闹,被外人看去,传出去丢人。
后来,自然是卢照出来解的围。她本是受不了船舱内的臭味,这才约了秋原一起去甲板上吹风,谁能想到里头闹得那样起劲。
秋原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卢照肩上,小声道:“我们进去罢,一会儿妈再跟姨太太厮打起来,那才难看。”
卢照轻点点头,就往里走。
卢维岳一见女儿女婿,就拉着要他们主持公道,又说周以珍欺负人,拿话辱了姨太太。
虽一早就知道,这样当头对脸地碰见会生事,却没想到是这样尴尬。卢照清楚她母亲的性子,便直直往姨太太跟前走去。听小潆伤伤心心地哭,卢照还从提包里翻了两颗奶油香糖哄她,过后才对姨太太道:“您先带着小潆回去罢,等闲不要往我们这边来了。妈那张嘴,一向是不饶人的。”
王婉秋还想为自己辩两句,谁知卢照却又有现成的话来压她:“我知道,您肯定要说,不是您要来我们舱,是二妹妹闹着找爸爸。那以后,就请姨太太看好自己的孩子,二妹妹要是再想见爸爸了,您大可以使唤小厮来请,犯得着亲跑一趟么?”
明知自己不讨正房太太的喜欢,还巴巴地往上凑,这不是伸长了脸叫人打是什么?姨太太是个聪明人,从她笼得住男人的心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她不至于犯这样的蠢。今天这一出自取其辱的戏,就不知想做给谁看了。又或者,她纯粹就是好奇,想亲自谒见卢维岳的糟糠之妻。但不管是哪一种,卢照都不许她在自己的地界上抖威风。
周以珍这些年受得欺负还不够么?总不至于人人都能踩她一脚。尤其姨太太,她同卢维岳两个人怎么情绵意好都行,就是不能在周以珍头上作威作福。她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