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秋原就从屋内抱了荦荦出来。他迎面过来,一面问候伊文,一面向她辞行:“知你如今事忙,我们夫妻倒不好过分打扰。”
伊文虽没有留客的意思,却也顺口对卢照提道:“四嫂睡了半下午,想也到了起身的时候,你不进去瞧瞧?”
她这样说着,已经给卢照让了路出来。
秋原见状,只好又笑:“你陪着四少奶奶说会儿话,我去车上等你。”
到底严子陵不在,王颐那屋,郁秋原急头白脸地闯进去,的确没道理。卢照便依他所言,先进内室看了王颐。
她正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老妈子正喂她吃药。卢照进去,直等到王颐一碗药见底才开口:“身上好些了么?”
王颐这病,未尝不是素日在严家积劳得来的。卢照越是温温柔柔地同她讲话,她心里越觉得凄苦,眼泪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
“阿照,我真要活不下去了……”
卢照看她这样期期艾艾地哭,忍不住先将人抱了个满怀,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先同我讲……”
第47章 .水月
严家的事,总归是没什么好讲的。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世道,翻来覆去地说一门一户的龃龉,着实无趣。何况,严子陵近来在生意场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王颐心里再是怨他气他,一想到他为了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家庭风里来、雨里去,又不免心生一二分同情。
心里纵然藏着许多负气话,到底也没说出口。
恰巧这时后厨进了一碟南货店里的点心,卢照亲自拿来喂给王颐,也是劝她要保重:“如今不比先前,我虽瞧不上子陵有些作派,但也不愿见你们夫妻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
王颐轻点点头:“我省得。外头这样风声鹤唳,未必我就是聋子瞎子,不晓得厉害轻重,只不过心里总梗着一口气出不去罢了。”
她这样晓事,卢照便不再深劝,两个人互相守着吃了半碗素面,王颐体力不支,又躺下了。
卢照帮她放了床帐,无意间摸到帐檐下滴溜溜坠着的水红穗子,这间屋子,原还跟主人主妇新婚时一般喜庆。莫名地,卢照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恍然。她想起自己和郁秋原,似乎也才刚结婚不久,然而时光却在悄然间流逝,偶然回首,一切都变了。
“你放下心,我跟郁秋原两个,一定会竭尽全力地看顾荦荦。”
王颐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并未答话。卢照临走前又探了一回她的额头,发现热已经退了,果然王颐就在这时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等我好些了,再登门致谢……”
卢照没让她把话说完:“火酒炉子上还吊着一盏汤,一会儿记得叫小丫头进来扶着你吃下。”
王颐把头一摆,已是极度疲累,终沉沉睡去。
从严公馆出来,天色渐晚,已经模糊能看见些月亮的行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严家这幢房屋修缮得实在巍峨,高门大户,树深花密,秋月濛濛,全叫挡住了。
老妈子领着卢照出来,先经垂花门,绕过花园,又过了两道照壁,方才到主人家送客的阶沿。奇怪的是,这样大的院落,人在其中行行重行行,却并感觉不到疏阔,反而心头闷闷的,焦急又慌乱。
卢照忍不住抬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严公馆。不过一幢气势恢宏的高楼,与她素日所见也没多少区别。她原是见惯了这类珠宫贝阙,自小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可今晚上,卢照心里却总怀着些许不合时宜的哀感。
这哀感,大约也是无益的。然,越是无益,越是哀感,人之一生,不就这样么。
想到此处,卢照又忍不住发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益且迂腐的人呢?
“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在别人家门口发起呆来!”
是郁秋原在说话,他看着卢照出来的。
卢家的车夫也被遣了,雇的包车许是还没到,许是等久了,已先做别的活计去了。卢照走出严家大门,只看见荦荦还在郁秋原怀里安静闭着眼,小姑娘单看面相,像她母亲要多一些,只有下颌那一点地方,跟严子陵出入不大。
卢照看见这个小人儿,心里蓦地温软下来。秋原喊了一部三轮车过来,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坐上去,荦荦被安安稳稳地护在最中间。
秋原虽不知卢照同王六小姐讲了些甚么,却也不是纯然的傻气,坐稳后便道:“四少奶奶可好些了?过几日坐船,她还上得去么?”
虽说拿不准严家跟民生公司谈的哪天出门,但估摸着也不会太晚,要再挨上一阵子,江水浅了不说,就怕炮火连天地,从上海打到南京,那才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