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大,街上很吵,卫生院空调很冷。
到了殡仪馆,程殊坐在凳子上,看着张建国和杨树苗他爸杨华忙前忙后,忽然回过神,才发现背心已经湿透了,贴着肉,空调一吹,有些冷。
林秋云一直在哭,一直在说对不起,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更没办法像她一样嚎啕大哭。
他只是攥着手机坐在那儿,接过黑色的袖章,然后挂在胳膊上。
“妈。”
程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刚才吃饭时候揣的,“擦一擦眼泪。”
林秋云哭得眼睛已经肿了,几乎坐不住,披头散发坐在那里,望向刚布置好的灵堂。
“小殊,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程殊皱眉,拍了拍她的背,“和你没关系。”
过了几秒后,他才问:“为什么会突然脑充血?”
林秋云猛地抬头看他,表现变得慌乱,匆匆低下头不敢看他,“小殊——”
程殊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他是我爸。”
沉默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的漫长,角落里的母子俩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他们。
过了很久,林秋云才捂着脸,弯腰趴在膝盖上,“他说你的自行车坏了,给你修修到时候还能用,所以我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工具在那儿修,有零件掉到桌子下面,他弯腰跪在那儿去捡……”
耳边“嗡”的一声,后面的话程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浑身上下都在发冷,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颤。
为了给他修个破自行车,他爸没了。
程殊僵硬地坐着,直到林秋云发现他不对劲,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佝着背,上半身几乎都贴着膝盖,不停地咳嗽,咳得整个灵堂都是他的声音。
张建国听到动静,连忙过来问怎么了,程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弯着腰一直咳。
张建国和杨华站在旁边,只看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双双别开眼,眼睛通红地抹了抹眼泪。
这些年,他们认识的人也有上了年纪突然脑充血走的,甚至有的都没坚持到医院,当场人就没了。
程三顺脾气大,人还浑。
大家一直觉得,程三顺这样的人,大概能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能活得挺久,变成个有点讨人嫌的老头子。
话不好听,但是这么想的。
人没得太突然了,就像是命里注定的一样。
这一劫,躲不过去。
灵堂哀乐响起的瞬间,程殊才终于抬起头来,呆滞地看向躺在那儿的程三顺,忽然发现那么熟悉的人,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一直觉得他爸是个挺高的人,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更高一些了。
原来,都过去了那么多年。
送程三顺去医院的时候叫了救护车,街上认识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了,镇上就那么点大,哪有传不开的事。
人一生,无非是红事和白事。
灵堂布置好了,从下午就一直有人来告别,送送程三顺最后一程。
程殊和林秋云是家属,得一直跪在旁边,来人了就鞠躬,人走了就继续跪着。
去年程冬他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走的人是程三顺,该跪的人变成了程殊。
磕到最后,人都麻木了。
下午六点多,灵堂才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家,程殊耳边总觉得能听到别的声音,人的精神疲惫到顾不上难过。
他跪得膝盖有些疼,稍微挪了挪位置,看了眼身边林秋云,想让她去休息会儿,张建国就过来了。
“殊啊,你要不要给小梁打个电话,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在你家住了那么久,三顺在的时候病了忙前忙后,好歹……”
张建国搓了搓手,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跟他说一声。”
听到“梁慎言”三个字,程殊还没有反应,旁边的林秋云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地开口,“别!别打!”
林秋云魔怔了一样,喃喃道:“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张建国一愣,看向程殊。
程殊从怔然里回过神,才想起来这一下午他都忘了联系梁慎言,想说“好”的时候看见了林秋云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在林秋云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惶恐、无助、担心和内疚、自责,几乎是哀求一样摇了摇头。
程殊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梁慎言。
刚要问,却忽地想起什么,倏然睁大眼,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盯着林秋云,背心一阵阵发凉,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钱。
她知道了。
什么都不用再问,他唯一的秘密,被发现了。
程殊不羞耻、不辩解,只是低下头,不去看她,往盆里丢了一叠纸钱,“他那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