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汉是族中唯一曾经帮助他一家的长辈,又是这般年纪了,李好问总不能将自家叔祖抛诸身后,就这么离开。
于是,李好问恭顺地来到李汉面前,伸手去扶。
出乎他的意料,李汉的身体似乎很轻,即使是扶住李好问的手,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六郎,当初为你写这份荐书的时候,叔祖就已在为你担心。当时空出的正七品职位只有诡务司的司丞。叔祖着实怕你赴了前面几位司丞的后尘……
“但若不让你去,叔祖也没法儿在族里为你保全。”
李汉是真的在担忧,他勉力睁大混浊的老眼,似乎想要将这个不常见到的侄孙模样看清。
“放心吧,叔祖。继任诡务司的职务是好问自己的决定,而且既然已经继任了,好问就不再想那么多,只管把手上的事一一做好。”李好问也是话中有话。
“六郎,”
就听李汉一声恳求:“先郑司丞的案子,不要再刨根究底了,你按照现有的发现,能以自尽结案,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听到这里,李好问感觉那幅漫长的画卷终于完全展开,画卷末尾的内容异常丑陋。
李好问用最为温和恭顺的口吻对李汉说:“叔祖真的这么认为吗?”
李汉盯着李好问不说话,额头上的汗珠又下来了。
“好问想,当年阿父肯替兄从军,宁可将性命抛在战场上,也不愿辜负了对伯父的承诺,无非就是为了无愧于心。”
“叔祖,如果不能找到郑司丞死亡的真相,好问是无法做到无愧于心的。”
李汉将李好问看了片刻,眼中突然沁出泪水。他颤巍巍地伸出衣袖去擦拭。
“六郎……你的确是我们李家的孩子,是太祖李虎的后人……”
“叔祖当年……也像你这样,可后来,竟是四处碰壁,碰得灰头土脸,蹉跎余生。”
李好问听李汉语气里满含痛楚,忍不住心生怜悯,知道这位老人在过去的政治生涯里耗费了太多心力,消磨了所有志气,才有了如今这般垂垂暮年,毫无生机的模样。
“六郎,听叔祖的话……”
李好问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委婉回答:“好问还是觉得应该找到真相,才能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李汉抬起昏花老眼,颤声问:“真相是什么,又那般重要吗?”
李好问忍不住就想开口反问:难道不重要吗?
难道要让枉死的人难以瞑目,让潜藏的危险继续存在,让凶徒逍遥法外?
这个回答本来已道了李好问嘴边,可是一见到李汉那万般求恳的凄凉眼神,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把没说出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低头想了想,道:“叔祖,好问先送您回家再说。”
李汉却一把攥紧了李好问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在你过来之前,文太史曾经有言道,若是你始终觉得自尽之说无法服众,不妨劝说你,将查案的重点慢慢转至有关时间的疑点上……”
“可是,叔祖担心你,叔祖是真的担心你啊!”
李好问心头遽然一惊。
从李汉这番话,他已知晓文应贤对此案的进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也有点庆幸,昨夜从“易家”那里得到的情报——案发现场还有“第四个人”,这个消息他还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他也有点明白叔祖的意思了——如果此案的最终结果是郑兴朋自杀,可能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但如果李好问死活不愿意,那么文应贤的意思便是,让李汉引导李好问向“时间”那一条线索查去。
那正是文应贤们想看到的结果。
但这是李汉想要极力劝阻的,要么可能会对李好问本人造成莫大的危险,要么可能会在朝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再一次引动各派之间的倾轧、诋毁、争斗……
但如果不查“时间”,李好问又还能查什么呢?
不查,有违本心——
查,却可能正中下怀。
“六郎,不要再查下去了。”李汉言辞恳切,“叔祖这么请求,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曾经有负于你的李家。”
看来李汉很清楚:家族或亲情,是无法打动李好问的。
唯一可能打动李好问的只有……
“而是为了你,为了你自己能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带着如今这般依旧高尚的心气儿,继续好好地活着……”
*
李好问回到诡务司公廨之中时,已经过了饭点。
不知为何,李好问察觉诡务司中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章平大声招呼:“李司丞,给您留了一份‘廊下食’,您等等,我去拿去。”
屈突宜则喜孜孜地拿了一个簿子,笑着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今日又被人请走司丞的画像三幅,另外还应承下了一场镇魂法事,一次风水堪舆,售出了四包八十枚安神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