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189)

杨鑫皱着眉:“什么呀?”

罗红英笑了笑:“我还以为说你爷爷,你哭了呢。”

罗红英其实是想逼她哭。罗红英知道这孩子跟自己不亲,从小被她爷爷养大,只跟她爷爷亲。然而她爷爷过世那时,罗红英和春狗赶回家送葬,却没从女儿脸上看到任何伤心。她爷爷下葬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看着像毫无感情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在想什么。罗红英其实有点怕这女儿。

她才十二岁,聪明、懂事、坚毅的程度超过很多成年人。然而心肠冷硬感情麻木也超过了很多成年人。

她的聪明、懂事、坚毅是从哪里来的,罗红英不知道。反正不是她和春狗教的,更加不是他们夫妻遗传。她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三五岁就跟着她爷爷读书,学什么都快,什么道理说一遍就懂,从来不犯错。她小表哥带她去坡上放牛,教她说要是跟大人走散了,不要找,会迷路,要坐在原地等,等大人回来接她。他表哥追着牛满山跑,她就坐在大石头上乖乖地等。有一回表哥把她忘在了山上,天黑了才发现她没有回家,赶紧上山去找。她还在那大石头上坐着呢。深山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四野一片漆黑,大风把榉树、松树吹得哗哗作响,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和远处的狼嚎。她表哥一路心惊肉跳说吓死了吓死了,这么晚了孩子肯定丢了,结果她不但没丢,连哭都没哭,只是坐在大石头上,身上穿着短裤和小背心,对着山头东张西望,扯了小嗓子喊:“表哥!表哥!”

她那会才五岁。

她表哥是个教师,后来考进了区政府,做区委书记的秘书,乃是杨鑫家最厉害的亲戚了。杨鑫从小特受她表哥的宠,她表哥说这孩子不一般,将来定有大出息。

“要她哭才难呢。”

罗红英对了老乡玩笑说:“她三岁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哭。她是心如铁石的。我跟她爸死了她都不会哭。”

大家都笑。

一家四口在老乡家挤了一晚,第二天出门去赶公交。那时天色大亮了,杨鑫跟在罗红英身后走出院子。昨夜漆黑一片,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地的环境。是在一条河边。河里的水呈黏稠的黑绿色,水边散落着垃圾,老远散发着臭气,污浊的粪池一般。这河是不流的,仿佛是人工渠,水是死水。她脚踩的这条小路,凹凸不平,遍布着碎石子。河边稀稀拉拉几棵玉米,也是丑陋不堪。

两边的民房,皆是旧旧的。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音南腔北调。杨鑫不小心踩到一块西瓜皮,差点滑倒。她注意看着脚下走路:“这怎么这么多垃圾呀?”

罗红英说:“都是外地人呗,外地人不讲卫生。”

“为什么呀?”

“反正不是自己的地方,都是跟本地人租来的。落不了户,住一年半载就得搬,又没法长呆,谁管脏不脏,将就得了。”

“全是流动人口。”

罗红英说:“今天来明天走,收拾也收拾不干净。”

“那多不好呀,这是人家的地方呀。”

她心想:要是谁把我家乡弄成这样,我肯定讨厌死了。

“人家本地人才不关心呢。”

“人家钱赚到手,才不管你。人家租给你的全是破地方、破房子,每个月收你一大笔租金。一个月光收租金的钱都比咱们工资还高。他们收那么多钱都不搞卫生,鬼才给他们搞卫生呢。”

“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房子要是我自己的嘛,我还乐意收拾收拾。有个狗窝蹲着总比没窝强。”

她笑冲春狗挤了挤眼:“哎,咱们多赚点钱,等老了回咱们老家乡下,盖个两层小楼房,我准把门前屋后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儿住的真是太脏了。”

春狗眉开眼笑:“我是想回去的不行了。这打工没意思得很,住的又差又苦,还不如回去种两亩地,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不是杨鑫读书,我早回去了。”

金盼开心了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盖楼房呀?”

春狗笑说:“至少还得要十年吧,等你妹妹读完大学。”

“十年啊。”

金盼说:“妹妹你赶紧读大学,读完大学咱们就回老家盖楼房。”

杨鑫抬头望去,一片脏兮兮的、低矮的民房伫立在河岸之上。

“他们本地人也住这儿么?”

“住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本地的农民。土地也没啦,就靠收点房租。整天拾破烂啦,当清洁工啦,稍微条件好的早就搬走了。人家有好房子住,不跟咱们外地人搅一块。”

杨鑫孩子气说:“换了我,宁愿不挣钱也不要把外地人招来,把家乡弄这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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