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飞瑛一愣,目光怪异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竟然学会顶嘴了。
她记忆中的江鹭从不和人顶嘴,只会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非要磨得她心烦点头。一做错事,江鹭比谁都心虚,比谁都先认错……而今不同了。
他长大了,变了很多。他身边还有了姜循。姜循那样能言会道的坏娘子,带坏他们家的小夜白,教得小夜白面不改色回敬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江飞瑛垂头,想起姜循说过,他们一起害了江鹭。南康王府对江鹭的教诲既成全他,又摧毁他。如果不是他们总不认同江鹭,江鹭也不会、不会……
江飞瑛沉默半晌,凌厉的神色收了回去。她意兴阑珊:“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西北,去和‘飞鹰军’汇合了。三万兵马已至大河,剑锋到底指向哪里,我这个主将得现身了。”
江鹭颔首:“保重。”
江飞瑛盯他片刻后,肯定道:“姜循……已经把我和她的计划说给你听了?看起来,她成功说服你了,你愿意和我们同行了?”
江鹭:“是。”
黑夜中,江飞瑛神色有些幽晦,有些沉闷。她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她长立半晌,到底拱拱手,向江鹭告别,转身往外走。
江鹭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姐姐别伤心,段大哥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以前在凉城时,段大哥说你是天上的飞鹰……他不想束缚你,希望你自在翱翔,永不坠落。”
江飞瑛身子微僵。
好一会儿,江鹭见江飞瑛侧过半张脸,看着他:“夜白,我们为你而自豪。”
江鹭怔忡,又因不解她在说什么,而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江飞瑛平静地说下去:“我和爹、和娘,一直为你而自豪。我们不觉得你软弱,不觉得你一意孤行在做错事。
“也许我们以前不能理解你,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知道了你的追求你的志向,明白了你的忍耐你的善良,我们为此感到后悔。爹娘后悔把你教得太好,才让你身陷凉城;爹娘又敬佩你为凉城而奔走,我们南康王府教出了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在我出建康前,我见了爹,爹让我告诉你:心软是珍贵的品格,别为此而觉得愧疚。
“我对你严苛,既是出自姐姐的管教,也是因为少时的不服气。就像姜循说的那样,我不服气凭什么你得爵位,我却不能……后来因为你的避让,因为爹的坚持,我已经袭爵,可我并不快乐。付出太惨重,代价太大。若是可能,我希望你还是南康小世子,段迁还活着,我嫁来凉城开辟我的疆土。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不该总欺负你……我今日已经长大很多了,我有本事靠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了。人越往前走,越明白自己的稚嫩和卑微。我要为昔日的嫉妒迁怒,而对你说抱歉。
“我和爹娘,我们一直、一直……”
江飞瑛这样强硬的人,在此夜尽天明之际,她仰望着天上零星的被云翳吞没的星辰,几乎双眸泛湿,语不成调:
“我们一直喜欢和期待着你,夜白。
“爹娘托我告诉你,之前你在南康王府的两年,他们不理你不见你,是错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别计较。
“我想告诉你,想把爹娘没有说的话一起告诉你——这一次,无论事成事败,你都回家吧,好不好?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们一家人应该团聚。爹娘不会再怪你要娶谁,要和谁相许终生,又为谁去报仇雪恨。
“你带着姜循一起回家来。我们不会再挑剔你们,我们一家已经走散了很多年,彼此都在后悔都在反省,为什么不回头呢?夜白,我们十分、十分的……想念你。”
此时天光濛雾,断雨已住。背着一人、立在凉风中的青年衣襟被吹荡开,像从山林中走出的幽魅——因他们不要他,所以他成了无家可归只能飘荡的幽魅。
江鹭一声不吭,但睫毛沾雾,眼中有淋漓薄水无声落下。
委屈难受并非没有。终日游荡,谁不想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希望爹娘与姐姐接受阿宁,喜欢阿宁,接受他为凉城做的事,理解他的所求。若在意之人理解了他原谅了他,他此生又有何求呢?
这么多年后,爹娘终于退让。他为此感动,又为此难过。他们总是夸他好,可他在父母面前,是如此的不孝,如此的任性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