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横林因为这件事很生气,他几番想要请求季鹤不再见这人,可每回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去,檀景执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客人,他出手大方,每回的五百块钱,从来没有落下过。
跟维持季君生命的金钱相比,乔横林忍了又算什么,他坐在闭了窗的桂花树下,昔日不小心坐塌的水泥池仍然保留年幼的印记,在无数个被迫关在季鹤世界以外的十几分钟,他假装能听到琴声,掰开并不聪明的脑子回忆从前。
从前,回不去了。
第七十二章 模糊
乔横林一向谨慎守诺,却不管不顾地扰乱盈满琴音的小屋,铮的一声,季鹤指尖抹挑的琴弦乍然崩断。
檀景执抓住季鹤的手腕,强力拎了起来。
从甲缘溢出的血滴大颗饱满,悬在檀景色执的虎口缝隙,小臂肌肤的纹理中很快拖出一道愈淡的血痕。
季鹤的唇好似被这滴外流的血夺去了气色,他聚了目光,奋力推开桎梏,从乔横林颤巍的手心攥住手机,接完了医院的电话。
跟季君同一病房的热心大叔在夜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天亮以后,护士抽走了他躺过的床单。
没多久,季君晕倒在卫生间的洗面池旁,水池浸满了咳出的淤血。
手术室的灯灭了,转入重症监护病房的季君没办法接待任何人的探望,尽管除了黄秋风以外,只有他两个儿子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守护。
乔横林浑身哆嗦,牙齿把手背撕咬得又青又紫,他不敢掉泪也不敢说话,离季鹤远远的,捂住双耳躲避时钟指针摆动的声响,滴滴答答,从长廊尽头传出,好似催促着生命走动。
接近入夏的天气,医院依旧阴冷逼人,任何形式的抚慰都是虚假和残忍,忍受恐惧这件事注定只能变得孤立。
窗户斜切的夕阳割在季鹤面无表情的脸上,光洁的额头和松散的秀发承接了落日的余晖,阴影为界限的下半张脸寡淡至极,终于,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到时间了,我要回去。”
他在乔横林仓皇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乔横林反应回神,知道他说的是回去给那个男人弹琴,于是乔横林没有追出去,他替季鹤守在病房外面。
在相同的时间,檀景执如约出现,带来修复完好的古琴,闭门谢客的书店请了他进去,季鹤平静地对他说。
“上次的课被中断了,我给你补回来。”
檀景执没有异议,他倚靠在墙面一侧,听完季鹤弹完上次没听完的曲子。
季鹤舒了口气,略微仰脸,眼下的乌青更衬了他脸色的苍白,曲毕之后的几分钟内,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拨弄琴弦。
檀景执等待着,对他表露出极大的耐心,他知道季鹤会开口。
“如果可以,我能预支这个月的课费吗?”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毕竟现在大街上随便一个补习班都是按月按学期缴费。
但既然约定在先,临时要变化必须也需上课的檀景执点头应允才行。
“或者,我可以多给你弹几曲,现在。”
檀景执淡淡笑了笑,绕到茶几旁,指尖在季鹤侧脸的发丝上随意地抚了一下。
轻佻的动作被季鹤蹙眉躲避,檀景执也不恼火,缓慢地吐出字句。
“恰巧我今天的时间充裕,不过,”檀景执话锋一转,“你拿什么保持弹琴的水准,快要睡着的眼皮,死白的嘴唇还是……”
檀景执攥住季鹤的腕子,散漫地盯着看了几个来回:“漂亮得不像样子却总是打颤的指骨。”
季鹤吃痛地拧眉,想要挣脱却不得,檀景执瞧着轻松,力气却大到手腕生疼,削薄的皮肉像被攥碎揉碎了。
“一曲,弹我想听的,”檀景执冷下脸,“你要是猜得对,也省去浪费时间,我出十倍价钱。”
檀景执松手,这次没有移步到旁边,而是在原地站定,俯视的身姿在温润的琴身投下一道深色的阴影,同样遮住了季鹤眼前的光亮。
弦几乎看不清了,季鹤屏息凝神,他并非在意这个,从小抚到大的琴,怎么会不清楚弦的位置。
这些天,不论他弹什么曲子,檀景执都没有任何能探出喜恶的表情流露,像颗滴水不进的顽石,令人捉摸不透。
季鹤当然能弹些外行人挺起来花样翻新的曲子,又或者古朴经典的琴音听起来更顺他的耳。
檀景执留意到季鹤的脖颈沁出细密的汗,知道他感到为难,可倏忽的,季鹤的表情变了,与其说是放松,反而是因为无望所以不再挂意。
季鹤手腕低垂,轻轻合闭的眼皮久违地休息,没什么顾虑的,他拨弄的几个音是普庵咒,这首他心头偏爱,却很久没再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