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言给他扣上玉带钩,他自己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孙小言咽了口唾沫,终究没能忍住劝谏:“殿下这会儿去面圣,那才前想好的手伤不朝又怎么解释?今日朝议闹得凶,陛下召见阿暖,或许只是为了让广元侯宽心罢了……”
“你知道孤最恨陛下什么吗?”顾渊突然转过身来,直直注视着他。
这话大逆不道,但大逆不道的话顾渊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孙小言有些不敢听,低了头哈了腰不知怎么接的好,顾渊已冷冷续道:
“孤最恨他用女人作饵。十三年前,十三年后,一模一样。”
孙小言呆住。
梁王已径自离去了。孙小言看着那挽起的晃动不已的梁帷,心中慢慢盘算着: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是玉宁八年。
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陆皇后忧死。
昭阳殿前殿。
薄暖已跪了两个时辰。
盯着那一扇十九折的琉璃镶青玉屏风,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人淡静的声音:“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她拧动发酸的脖颈望向殿边铜漏,却原来只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那人每年是怎样熬过这三五个时辰的?这可不同于跪在外面。殿间那珠粉色的纱幔微微拂动,旖旎而引人遐想,令她感到窘迫——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里宣召她?
最最不可理解的是,皇帝为什么要宣召她?
忽然有女官自内殿走去,急急提醒了句:“陛下来了。”便去殿侧掌起灯火。一时灯烛高烧,将这暮色沉沉的前殿照得一片通明,而皇帝在冯吉与几名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来了,并不见梅婕妤的影子。
皇帝绕过那屏风,走到殿中央的蒲席前,屏退了左右,才淡淡地道:“起来吧。”
第二一章 上帝甚蹈
薄暖谢恩站起,目光沉静。皇帝端详她半晌,“你与你母亲并不相像。”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薄暖却也不恼,微微一笑:“是吗?”
从无人敢用这样的反问来应答天子的。皇帝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那神色与梁王有三分相似:“你更像你的姑祖母,薄皇太后。”
“确实有人如此说。”薄暖笑颜愈展,如上林苑中轻绽的白海棠,风姿绰约,令皇帝恍了恍神——
毕竟是一具年轻的躯体啊……柔嫩而芳香,好像没有经过一丁点人世风霜,而温柔得可爱。皇帝想,她与薄太后终究是不同的……她那么年轻,年轻得仿佛一种岁月的挑衅。
他上前,抬起苍老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顿时慌了,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手掌移动哗啦一下就褪了个干净,想后退又不敢,想拒绝又不能,两条腿好像都陷进了泥地里,她简直要惊恐地朝下方看,她明明记得自己踩着的是赤纹长寿砖啊!
皇帝突然笑了,一下子收回了手,眼底一片冰凉,“你那样紧张作甚?”袍袖一挥,背过了身去。
她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奴婢,奴婢陡识天颜,心中惶恐已甚,还请陛下恕罪!”说着又跪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眉头一皱,还未言语,殿外忽然哗啦啦跪了一片人,有女官尖着声音道:“殿下,梁王殿下!殿下不可!”
皇帝上前迈了三两步,而顾渊正正跨过了门槛,目光往跪着的薄暖身上一扫,一掀衣襟拜了下去:“儿臣向父皇请安!”
薄暖心头猛地一颤,双眸中的雾色又浓了几分。
擅闯内廷,这是大过!
皇帝狭长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双袖负后,冷冷地压抑着语气道:“梁王未经通报径闯内廷是为何?朕以为梁王是通礼的!”
顾渊静了静,“正因为儿臣好读《礼经》,所以儿臣听闻今日朝议大事,惴恐难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端得很稳,薄暖悄然侧首,看见他面目冷峻,眼神一错也不错,就好像他真的只为朝议而来,而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一般。
皇帝冷笑,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看穿梁王的九曲心肠,那必非他的亲生父亲不可。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立时便有内侍入前,恭请薄暖退下。
薄暖不敢多看,随着那内侍出了昭阳殿,殿外站了一人,身躯挺拔,劲甲红缨,将银盔抱在怀中朝她欠身一礼:“末将仲隐,恭送女郎回府。”
薄暖一怔,但见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正落在这郎将挺阔的眉宇之间,俊逸飞扬,神情爽朗。她矜持地抿唇一笑,往前走了几步,那郎将立刻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