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太后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请辞。”
薄密一口气梗了上来,袖子一甩,“辞便辞!”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薄太后喝止:“蠢材!老身让你去请辞,不是让你真辞!”
薄密一愣怔,回过头,这才醒过几分味来,“您是说……”
“你去带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请辞。”薄太后只恨他毫不成器,“让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让薄安也署个名。”
“薄安?”薄密的脑筋转了好几个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见得……”
“他聪明得紧。”薄太后冷笑,“不像他女儿——他为了保身,连嫡妻都能休了,这时候副个名,又有何难?”
薄密顿了顿,“是,侄儿这就去问问……”
薄太后眼风微飘,“你们先造势,老身再传中旨。两虎相斗,不图快攻,重要的是一击得中。”
正月末,右扶风又地震。奏报传至,京师为之震动。
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陇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变,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过,周衍、聂少君等妖言祸国,扰乱天下,其罪当诛。
宣室殿的灯火彻夜不熄。顾渊连温室殿也不回了,径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宫的拂晓他一日日都能见到,惨淡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有春意。
隔着云屏,仲隐低声道:“休息会儿,天塌不下来。”
里面的人没有做声,只听见竹简翻动的哗哗声。
“要不……”仲隐顿了顿,“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后吧。”
“有话便说。”四个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抬头,烛火将那人的身影扑映在屏风上,一个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惫,却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亲……”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让我转交给你。”
第七五章 不忧不惧
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