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她那双眼睛也有了年轻时候的一点神采,像月亮底下的水缸,泛着黑色水纹,返着一丁点冷白的光,显出一种幽怨的恶毒。
越想越气,便吩咐叫了翠华来。翠华也不知为什么事,想着趁此回禀一下生日宴的事,不等人问,先笑说起来,“我在外头请的那戏班就是上回婶娘做东的时候请的那一班,听说他们也写了几出新戏,满南京还没人听过呢,咱们家是头一出——”
话音未断,就听毓秀在旁边咳了两声,暗将眼梢向榻上斜瞥一回。翠华领会,忙窥老太太的面色,险些昏头了!榻上光影黯淡,竟没发现她老人家一直是板着脸的。
翠华讪笑一下,退回椅上道:“别的,我一时也没想到有什么新鲜的,还等老太太示下。”
老太太却说:“我想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为个生日闹得太喧哗了也不好,她也受不住,我看还是比着金铃的例子办 。也不必外头请戏了,咱们家那几个就够了,不然闲养着他们做什么?”
翠华暗窥毓秀眼色,见毓秀闭目轻点了一回头,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一味答应。下来问了毓秀才知是于家母女将老太太给得罪了,真是白得的趣事,恨不得要同人分享,就难得走去络娴房中。
络娴还当她来做什么,不想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痛快,在榻上笑得拍手,“可见不单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本来嚜,她成日摆着个千金小姐的架子,要说起来,咱们家里无论媳妇姑娘,谁又不是仕宦之家出身?好像就她是独一份的大家小姐,看谁都低她一等。我就不喜欢她做的那副样子!”
玉漏在旁听着
,也有意外之喜,又听翠华说这些话是毓秀告诉的,益发觉得心里对毓秀的猜想很有几分道理。
她自是不能多问什么,蓝田佩瑶两个却围上去问:“那如今老太太不喜欢了,这门亲事想必是做不成了?”
翠华笑道:“这还用说?原本这事就没说定,请她们母女住到家来,就是两家相看的意思,这就是没看好啊。”
蓝田道:“就是不知道于家能不能领悟老太太这意思。”
佩瑶笑道:“要是这还看不出来,就是个睁眼瞎了。”
“她要是看出来也装作没看出来,仍和咱们家歪缠呢?”
玉漏凑来说一句:“我看不会的,以琼姑娘的性子,给了她这难堪,她是断然忍不得的。”
果然真到生日那天,素琼到小宴厅上一看,戏也是家里的戏,人也是家里的人,连族中亲友也并没几个,大爷二爷皆不在家,连大老爷那几位姨太太也没叫来。席面不过三五台,人稀稀拉拉地凑在厅上,根本显不出热闹。素琼还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散席后于家太太留心打听,才知是为几句无心的话得罪了老太太。
“看你这孩子,素日从不说那些不知礼的话,偏那日怎么说出那几句?是在人家府上住着,自然处处是人家的眼睛耳朵,怎么偏有那些气话说!”
于家太太一行埋怨,一行急得在桌前踱来踱去。到底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骤然失算,自然万分可惜。忖度之下,便走过来把腰弯在素琼面前道:“我看你去跟老太太解说两句,就说那些话是丫头们胡说的,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到底是小辈,老太太也不能真跟你较那个真。”
素琼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失了体面,心里还有气呢,哪肯去说?只把身子一别,“还用得着去解说么?为几句下人的闲话就怪上我们,可见在人家心里头,我们做客人的还不如他们家的下人要紧呢。娘何必自讨没趣,不如我们过两天就走,主人家给客人摆脸色,这个客做得也没意思。”
于家太太几度权衡,慢慢把腰直起来,“原本就答应过你,你的婚事虽由我们主张,最终也要看你自己喜不喜欢。我只问你,你果真放得下他们三爷?”
问得素琼蓦地沉默下去,隔一会,有两行眼泪簌簌滚落下来,“都两三天了,连老太太都知道我在为送礼的事情生气,他会没听见?可曾见他来对我解说过一句半句?”尽管她不想承认,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人家不来解说,就是随你怎么样的意思。我再不值钱,也不要嫁一个不拿我当回事的男人。”
虽然说得坚定,可心里却不免觉得怅惘,也不全为池镜,还有一半是为那份爱的抱负。这一下觉得,那理想是远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