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终究不愿渡我。
夜风从京城吹去灵山,朱槿醉眼朦胧,独自登上高阁,遥遥望去窗外群山之间亮着一星灯火的灵山塔。
若是再迟一刻闭眼,或许她就会看见,塔下不远处,属于昙佑的那间小禅房,同样燃起微末的火光。
烟尘缭绕,盘旋而上,缠绕在明月之上,为之覆上一道浓黑的飘带。
最先看见这场火的人是赵泽兰。
他是从那片桃林过来的,如海告诉过他,昙佑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菩提。
赵泽兰绕开灵山塔走到那株菩提下时,那座破旧的禅院里透过窗棂,燃着无比明亮的光。
他秋水般的眸子仿佛都被亮光烫到,错愕到似乎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
井水冰凉,从头顶浇下来,赵泽兰全身湿透,冷的在风里打颤,随后冲向了那间明亮灼热的禅房。
整间禅房朴素整洁,一张桌案,一架木床,一个柜子,此外再无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
昙佑倒在桌案上,床上还燃着放倒的油灯,火是从床上烧起来的,再从被子帘子逐渐蔓延四方,愈演愈烈,愈烧愈大。
赵泽兰闻到了刺鼻的油味儿,从墙根处传来。
他皱眉,在一阵一阵热浪扭曲的空间中走进昙佑,他的僧袍已经焦黑卷曲,因为失去意识而松开的手边放着一个瓷白的罐子。
赵泽兰用湿衣服捂着口鼻,又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昙佑身上,同样遮掩住他的呼吸,直觉一般的拿起那个罐子,背着他冲出门。
那扇破旧但坚固的房门,朱槿当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将它拍烂,却在赵泽兰背出昙佑后的下一刻轰然倒塌,火光再也掩不住,亮堂堂的照亮了整个院子。
升上天空的浓烟变粗,从轻薄的飘带化作一条可怖的巨蟒,不断缠绕着天边那轮明月,最终将它绞杀吞没。
“佛弟子昙佑,幼失怙恃,幸承恩得入沙门,从鉴空禅师济惠门下。嘉和元年,敬仁太皇太后薨逝,余立誓言,自鬻于长公主嘉宁,生陨首,死结草,不足报滴水。余乃鄙贱,蜉蝣微命,名节隳落,不足恤分毫;然嘉宁长公主贞静良善、懿淑天资,清白贵重,今因余之卑贱,毁誉一旦。明月无暇而因云污辱,明珠流光而因尘蒙辉。余经年苟且,诚惶诚恐,当言不言,枉为懦仆,闻主复苏,幡然悔悟。余躯腌臜,今烈火焚烧、粉身碎骨,或可全高阁清白半分,感至心灵,遂行。罪民昙佑敬上。”
白纸黑字,历历可见。
这页字迹,在金銮殿前张贴了七日。
七日过后,流言不复。
那是朱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楚自己与昙佑的距离。
镜花水月,沤浮泡影。
轻轻一碰,便会破碎,只是破碎之后,依旧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那些伤痕啊,都只会藏在时间里,藏在那些早就不会再流出血的皮肉里,一遍一遍愈合如初,一遍一遍鲜血淋漓,这就是他们最初的模样,最后的模样。
会痛,但不会更痛。
赵泽兰将那个罐子交给她时,里面是一抔灰白的土。
土的下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它的来历。
那是昙佑的字迹。
昙佑右手的字迹。
明明差点真的被烈火焚身的人不是朱槿,可是朱槿却觉得,粉身碎骨的好像是自己。
朱瑜那天穿着一身白衣,来到了灵山寺。
赵泽兰向他行礼,掩上了四周的门窗。
朱槿像是丢了魂魄,坐在一边,手里抱着那个罐子,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朱瑜看了她许久,他没有朝朱槿走来,而是走向了昙佑的床榻。
朱槿终于有了动作,她呆呆地转过头看着朱瑜走近昙佑,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柄匕首,朱槿的瞳孔在那一刻迅速放大,紧接着一阵风一般地飞奔过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撞向了朱瑜。
匕首落地,一声脆响。
朱槿站在昙佑床前,厉声质问着朱瑜,“你要干什么?”
她面容苍白得如同白纸,仿若风一吹就要破碎。
朱瑜慢慢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冷眼瞧她,“满足他的愿望。”
朱槿道:“他的愿望已经完成了!没有人再说过那些话了!”
朱瑜冷笑,“朱槿,需要我提醒你你到底姓什么吗?”
朱槿忽地怔住。
这是朱瑜长大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朱槿。
她姓朱。
“若是你年纪小,记不清,为兄替你记;若是你怨恨他,却下不去手,为兄替你做。”朱瑜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为兄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嘉宁,被所有人宠着,关爱你,替你想好一切,给你足够广阔的空间与地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平平安安,千秋之后,人们记起你,都会说你美好娴静,恭俭淑良,你会成为祖母那样的人——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