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
第51章
一千年前, 姜王宫。
德胜门以西,浣衣局。
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 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
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 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 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 露出苦恼的神情。
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送过来干活的。”
“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
“谁知道。”
“……”
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 外面狂风呼呼。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
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 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 总有回去的一天。
“嗓子不舒服吗?”
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 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
“不用叫我大人。”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大人……”
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
“吃过。”元雀低低, “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
谈善坐起身, 往外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
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
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
“你叫元雀?”
火烧得旺盛,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元雀微微愣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大人。”
谈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才穿过来第一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情况。
元雀想了想:“大人原本在翰林院就职,三日前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到此地自省。”
“大人很快会回去。”怕谈善伤心,他又很快说,“大人是好官。”
谈善用勺子搅了搅炉子里的枇杷水,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翰林院待诏,天子近臣,不知犯了什么错受罚。
炉子里热气模糊他眉眼,枇杷水煮出深褐色,叶片在里边打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雀又听见他问:“现在距离宫变多久了?”
那场宫变是姜王宫人人皆知的事情,元雀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答:“如今腊月,已过去整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