撄宁却丝毫没有被当作‘大难题’的自觉。
她是打心眼里愤慨, 牙关咬紧, 反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随着一行人离盐井腹地越近, 这份横冲直撞的情绪便越凶猛, 连晋王殿下的眼刀刮了她两下都没意识到。
建昌一带依山傍水, 虽匿于村野, 却也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去处。但盐井周边不同, 大片过度碱渍的荒地, 地面斑驳如一张张裂开要吃人的嘴。
旱柳架起的盐井台,几乎是迎着日头建的。
苦力们穿着腌臜到看不出本色的裤子, 大多数人打着赤膊, 身上是累累鞭痕。
他们几人是跟着巡查翻过矮岭才到这里, 盐井正前方就是泸州湖,矮岭成了天然的屏障, 将此处见不得人的罪恶悉数掩藏。
山路难行,饶是撄宁腿脚利索,中途也不免滑了跤, 险些摔个脸着地。
幸亏同行的阎王爷眼力好, 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子, 提溜猫儿似的挟着她走过那块地儿。
撄宁陡然脚下一空, 害怕得挥舞了两下胳膊,最后胆大包天的反手拽紧宋谏之衣裳。
他腿长身量又高, 衬得撄宁好似挂在麻绳上风干咸鱼, 风一吹还要荡悠两下的那种。
话说回来,宋谏之提溜人这么顺手, 也是有原因的。
当初撄宁中蛊时,简直粘人虫转世,谁都不认,只认宋谏之。
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喊‘夫君’,人只要离开她视线超过半刻钟,就要掉不值钱的金豆子。
全然不怕晋王殿下的冷脸,在屋里要粘着,出门要跟着。
偏生她当小尾巴也不安分,碰到糕点铺子就拔不动腿,遇上耍杂技的就往人堆里钻。
宋谏之整日将人提过来抱过去的,早就成了习惯。
可撄宁没有那段时日的记忆。
等人把她放下,她才回过神,用余光偷偷瞄宋谏之脸色,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小小声道:“多谢。”
十分的客气。
结果只换来了晋王殿下一句尖酸刻薄的评价:“腿短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往前窜什么?”
撄宁:“……”
管他耐不耐烦,反正是帮了自己一把,她撄小宁向来是恩怨分明就事论事的。
虽然他在马车上不让她睡狐皮毯,还不客气的倒提着她脚踝王八掀盖,现在又笑话她腿短,但是她真的一点,一点都不生气。
撄宁越是安抚自己,心里的邪火儿越是窜得没了章法。
顿时恶向胆边生,呲牙咧嘴的冲着宋谏之比口型。
"要—你—管。"
宋谏之看着她,眸色沉沉,像是懒得搭理她的不忿,又像是气极,哂了一声,懒洋洋的收回视线。
从撄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漂亮又凌厉的下颌,配上微敛的双眼,这可比明晃晃的生气还吓人。
凭她和晋王殿下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这副神情,八成是在想什么折腾人的坏点子。
撄宁的骨气只管一时的用,方才被活阎王盯了一眼,其实已经有些后怕了,只是硬撑着面子,梗着脖子往前走。
现下眼见他这副模样,面上八风不动的,但身体很诚实。
越走越往旁边偏,大有种要离晋王殿下十里远的架势。
巡查走在前头,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想起了方才惨死的同僚,到底没敢回头。
什么侍女,说着体面罢了,没见过哪任管事带女随从来的。
十有八九是新寻得小宠儿,刚得了个体面的差事,就迫不及待带人来逞威风了。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分毫不显,边下石阶边道:“山路难行,贵人小心脚下。敢问,您这次查完账可要带走记簿?”
身后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巡查那点小心思被戳破,吓得周身一颤,将将抬起的头瞬间埋得更低,磕磕巴巴的解释:“小人…小人也是为了盐场安危考虑,事关重大,还望贵人体谅。”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巡查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也不敢再耽误,快步行到山脚矮屋旁。
“到了,”他开口时还带着颤音:“今日初一,账房先生也在,您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他,小人告退。”
巡查草草的作了个揖,言罢转身就走,好似身后有无常索命。
巧在那雌雄双煞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屋子由旱柳枝干架起,约莫九尺高,门框也矮,若照晋王殿下的身量,得弯着腰才能进门。
屋里景象一览无余,杂乱的堆着些棉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