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已经恢复清醒,从ICU回到普通病房,肺部的状态逐渐好转,膝盖动了手术,开始试着借助拐杖下床行走。
养病的条件相当不错,他一个人住着单间,旁边有护工照顾,绝不会出现夜里发烧口渴没人倒水的事。当然他也没闲着,病房里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几乎不断。
来人分好几拨,时常会有生面孔。有时候翻来覆去地叫他陈述同一件事,有时候问到某种特别特别琐碎的细节。要他答,但是几乎不会回应他的任何问题,甚至不曾透露那一晚后续的结果,只是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笑着。
柳锋明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竭尽所能配合,答得很细,绝不多问。每每聊到尚在恢复中的他体力耗竭,流着虚汗眼前发花地倒回枕头上,才在护士的要求下结束一天的问话。
再往后来的领导就多些,有些似乎级别很高,就算没有自我介绍也能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中判断一二。都热切的拍着他的手,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叫他安心养病等待嘉奖。
他更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然而乖巧的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点头躬身。
然后是复健、表彰、和父母团聚、重新规划未来,直到某天一位经常来和他对接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把他带到了烈士陵园。
他看着沉默的黑色墓碑,崭新地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出他自己狼狈的影子来。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写着主人的名字。
章海宁,男,生年1988年,卒年2019年,短短31年的人生。
柳锋明心里骤然一个不祥的答案,然而惶急茫然地转过头去问带他来的人:“他是谁?章海宁是谁?”
对方面带惆怅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他,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柳警官认识他吧?”
柳锋明往屏幕上看,一张照片,黑白两色,穿着警服的男子抿着嘴微笑。
他的噩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
心跳快得像是要在胸膛里炸开了,柳锋明从梦里惊醒,胸腔腹腔痛得缩成一团。他从床上半滚下来,鞋也没穿,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间跑。
昏暗中看不清方向,梁煜衡家的陈设他又不熟悉,慌乱之中额角撞在门框上。他几乎从卧室摔进了对面的房间,摸到角落里有个纸篓,终于忍不住反胃的感觉趴下去。
晚饭吃得全是流食,他吐得很急,口鼻里都是酸涩的胃液,隐约看见退烧药的胶囊混在里面,惊觉自己原来没睡上几个小时。
胃都排空了,干呕还是止不住,心脏仿佛能隔着肋骨震动衣服,震一下胃就跟着缩一下。他咳嗽起来,越是喘气就越觉得自己吸不到空气,有一种久远的恐惧感从身体深处被唤醒。柳锋明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平静下来,稳住呼吸,但是求生本能暂时压过了理性,他张开嘴拼命吸气,手脚发麻,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然有人开了灯,瞬间过曝让柳锋明本能地闭上眼睛。地板上“咚”地一声,梁煜衡跪在地上从后面把他揽进怀里,拍打抚摸:“什么地方不舒服?胃疼?”
“胃疼。”柳锋明用麻得不太灵活的舌头勉强说,尽可能给满身狼狈找了个容易打发的解释:“可能是吃了布洛芬。”
立刻有一双手隔着衣服按在他上腹,不轻不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汗——也不知道渴成这样到底哪里来的汗。汗水把棉质睡衣打湿,贴在身上湿乎乎的发冷。梁煜衡的手覆上去,那一小片皮肤获得了温热的支撑。
让这梦吓得,他烧倒是退了。
梁煜衡感觉到他心跳很快,关于心肌炎的担忧不由得冒出来:“要去医院吗?”
“吐得有点急了,”柳锋明答非所问:“我想喝水。”这温度让他留恋,但他非得找个借口让梁煜衡暂时消失,以捍卫他那点岌岌可危的可怜自尊。
那双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梁煜衡忽然觉得家里应该请个保姆,负责在这种关键时刻帮忙倒水。
在他走后,柳锋明摸爬起来,挪进洗手间收拾了一下自己。
梁煜衡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人靠坐在地上喘气,像是已经恢复了平静,胸前被水打湿了,一大片深色的印记。
他不敢细看,把水杯递过去,柳锋明仰头灌了几口,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一双眼睛在屋里扫。
偶然之间,目光落在靠墙的一堆报纸上,才觉出这房间有点不同寻常。
四楼没有大厅,除去两间卧室还有两间屋子,他跌进来的这间很小,大概是做了书房,一侧墙壁改了书架,上头稀疏了摆了些有钱人家镇宅必备的国学经典一类的东西,感觉像是摆上去就再也没人动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