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鄜单手接过那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那药是否真的苦到根了,他饮完之后面色竟更白了几分,眉间却仍蹙着,许久都不见舒展,不像是被药治好,倒像是被那药治病了。
“将五石散取来。”
侍女将挂在墙上的紫檀漆银烟斗取下,轻车熟路地往里头添了些东西,便跪着奉给了他。
张鄜接过烟斗,闭着眼将其衔入嘴中,一手支着那长长的杆儿,如此吞吐了几回,眉宇间才有了稍展之意。
侍女又将屋中哔剥作响的烛花剪了,这才掩上房门齐齐退了出去。
“过来。”
那人的声音带着股吸完五石散的沙哑,钟淳的后脊毛刹地一竖,再三确认张鄜这是在唤自己之后,才战战兢兢地跳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只见平日玄衣高冠的丞相现下正侧卧在榻上,眉眼俱阖,乌发如瀑,少了几分庄重威仪,但却多了几分疏离清冷,仿佛那古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这是钟淳第一次如此近地细看张鄜。
丞相上朝时立于百官之首,与他这还未加冠的皇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就连下朝时,自己也只能隔着人海远远望见那人被群臣簇拥着的背影。
而现下,他竟然离丞相这么近……
“……!”
还未等钟淳反应过来,他便被张鄜的手给薅住了后颈,随后懵然地落进了那人怀里,周身顿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清苦檀香。
他被丞相抱了——!!
钟淳汗毛倒竖,此时心中才陡然腾升起一些不合时宜的、作为人的尊严,于是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别动。”
张鄜二指捏住他的后颈,从桌旁的银盘中取来一瓶金创药和一叠纱布。
钟淳全身僵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但片刻后,他感觉自己的右爪被人抬起,脚掌上还被人敷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于是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张鄜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他的脚趾缝,在那被奴儿黑黑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处涂上药,再缠上纱布。
钟淳心中又惊又异,忍不住地仰起脑袋,想看看丞相此刻会是何种表情,但那人实在太过高大,脖子都仰酸了,他也只望见了一截清晰而平整的下颔线。
待给大小伤口都上完药后,张鄜又取来了一碗泛着热气的药汤,舀了一匙递到钟淳嘴边。
“……”
钟淳不禁回想起那人方才服完药的痛苦神色,心中对此药的难喝程度已有了一番计较,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比贴了封条都还严实。
“张嘴喝药。”
张鄜见那胖猫儿逃避地扭过半个身子,腮帮子还鼓呼呼的,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套,将他的脑袋拽了回来。
不喝!坚决不喝——!
钟淳伸出自己刚缠了绷带的胖爪,将汤匙坚定地推开,以示自己的决心。
张鄜淡淡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便握住他那只带伤的爪子,兀地一捏。
“嗷!!———”
钟淳被疼得嗷嗷叫,随即口中就被人快准狠地塞入了那根盛满了汤药的银匙,沁入舌根的苦味顿时溢满整个喉腔。
钟淳:“……”
张鄜见那胖猫儿的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溜圆的眼睛霎时盈得泪水汪汪,舀药汁的手一顿,从银盘中拈了颗给小孩吃的奶枣。
“张嘴。”
这会儿钟淳学乖了,再不敢违抗丞相的指令,老实地张了嘴,含着泪啃起了那颗裹了糖霜的奶枣来。
此招甚是奏效,此后几日,张鄜再喂那胖猫儿药的时候,就不再见它抗拒了。
*
翌日,府中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姓沈,一位姓温。
姓沈的名为沈长风,乃是当年与圣上一同征伐淮南王叛乱的“五大功臣”沈颉之子,在张鄜任卫将军时曾做过他的部下,现执掌着北衢最精锐的军营神机营。
而姓温的名为温允,既非将门之后,也非世家大族,乃是张鄜封相后一手提拔上去的心腹。
这姓沈长风与温允,虽都是丞相一方的人,但这两位这些年里彼此看对方总不太顺眼。
沈长风觉着那姓温的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温允觉着那姓沈的呆板寡淡,木头木脑,总得来说便是八字合不到一块。
此番同行,还是张鄜促成了一次机缘。
今年初春时,圻州、桂州等地突然涌入大量江左之地的流民,此后两地更是匪寇频发,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派了几个地方官员前去查探此事的原因,谁知不久之后,那几个地方官员竟“意外”陨落于流寇之手。
随即桂州太守乔泰便自请领兵清缴乱匪,但不知为何,朝廷拨得军饷越多,那仗打得是越焦灼,匪寇不仅不见少,还隐隐有了占山为王的起义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