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珍恬然坐在他的右手边,很是自得其乐:
她的位子正对着餐室的窗户,窗外不知何时换上了曼哈顿的夜色,满耳混杂着常家后人们或国语或洋文或二者相杂的欢声笑语,还有一段低低的古典爵士乐,钢琴做底子,托着一段又一段的萨克斯风,在这都会的夜色中轻盈跳动。也不知是在座的哪一位放的,煞是惬意。
她的右手边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嘴里箍着牙套,是需要大人主动攀谈才能打开心扉的年纪。
刚落座时,因为年长,也出于礼貌,兰珍努力和她有过交谈:
“嗨!”
“嗨!”
“我叫珍。”
“我叫贝拉。”
兰珍绞尽脑汁想这是在座的谁家的孩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问:“你是——纽约客吗?”
“对。你呢?”
“我来自台北,现在住多伦多。”
“哦,是加拿大那个?”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多伦多吗?兰珍懵了。
“俄亥俄州也有一个多伦多。”小姑娘红了脸,说错话似的解释。
“哦,是吗?”
“对。加拿大那个多伦多怎么样?”
“很冷。”
两人呵呵一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谈话结束了。小姑娘扭脸去找着右手边的表亲们说话,兰珍则搭讪着喝了口水,告诉自己:我尽力了。
她悄悄拿出手机“咔嚓”“咔嚓”了几下,一会儿是盘中的珍馐,一会儿是那不知是什么名贵木材的餐桌上雕刻的喜鹊——谁晓得下次坐在上东区的公寓里是猴年马月?
好在先勇忙着跟大伯父攀谈,顾不上她,不然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地阻止她,显得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窗外暮色渐浓时,一个三十来岁的体格魁伟的男人出现在了餐室门口,人们马上骚动起来:“嘿!看看谁回来了!”
男人穿得其实很随意,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衬衫牛仔裤,但因为他撸到肘弯的袖子里露出了点满是疙瘩肉的上臂的纹身,脑袋的两边和后面剃了板刷,唯独顶部箍了个骚气的丸子头,像颗小“汤包”,乍一看上去就有点美国西部牛仔的狂放不羁。和满屋穿着考究,西装里头还加背心的男性完全两样。
所以兰珍马上在心里感慨:哇,这个男的好狂野。
男人把肩膀上的双肩包褪下来搁在门口,给了众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用东海岸的英文说:“不好意思,我的巴士在路上坏了。”然后径直朝阿嬷走去,俯下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换中文道,“生日快乐,奶奶。”
老太太马上幸福得一脸眉花眼笑。
先勇和兰珍正一脸纳罕,老太太便给他们介绍:“这是你们的堂弟先武,二叔家的老幺(小儿子)。”又指着兰珍和先勇告诉孙子,“这是你先勇堂哥和兰珍堂嫂,他们是特地赶到纽约来给我做寿的。”
地位又被抬高一级,“兰珍堂嫂”心里却很不爽:什么堂嫂?我们又没结婚。
先武赶紧走到堂哥堂嫂身边,和他们握手招呼。他很美式地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叫我先武,也可以叫我‘贾思腾’,都可以。”
离得近,兰珍闻到一股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
他应该每天都花很久修剪胡子吧,兰珍望着他毛发旺盛、却如富人家草坪一样错落有致的脸,想。
“先武啊,他们说你坐的是 greyhound(灰狗巴士)?”坐在先勇身边的大伯父问。
“是。”先武说。
没想到有钱人的爱好和我一样。兰珍心里“咯噔”一下。
大伯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那么你是从旧金山坐过来的吗?那要很久哦。”
从西海岸到东海岸——起码要两三天吧?兰珍也很惊讶。
“哦,没有,我是去波士顿出差,然后从那里坐过来的,六个小时的样子。”先武说。
“咦,”先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兰珍,“她也是坐那个什么 greyhound 来纽约的。”
“哦?是吗?从哪里坐来纽约?”先武打量着个子小小,看上去很文静的堂嫂,明显惊讶地问。
“多伦多。”堂嫂不慌不忙道,片刻,又补充了句,“加拿大的多伦多,不是俄亥俄的那个。”
“你喜欢坐 greyhound 旅行?”先武好奇。
“不是很喜欢,那个车子好凑(臭),尤其是厕所。我再也不会坐了!”兰珍很认真地分享自己的真实感受。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兰珍给他们笑得莫名其妙。
先勇跟大家说:“我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坐飞机会方便很多,可是她一定坚持要坐一下那个 greyhound。”
兰珍不以为然:“这是一种人生经历,你只有坐过,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