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进成衣局,花钿自是轻车熟路。瞧着一应不变的摆设器具,一时愣神,再说不出半句话,行不进半步路来。
百年光阴匆匆逝了,万物皆生长、变幻,独这成衣局里似是被抛弃了一般。
猛然间进了这最熟悉的场所里来,却是最困顿、慌张与不知所措的。一时间花钿只敢立在钟馗捉鬼的画像前,看一眼黄环,再往眼底里藏进谨慎、小心,明明是主,却很是局促,只傻站着,不发一语。
东厢的帘子并着两人的裙摆微微晃动,似是被姚师傅骂过的赵斯年要掀开帘子,冷着脸出来要茶。似是满嘴诨语的李星禾,带了一肚子坏水出来拿自己解闷。再看一眼,终究是空落落的柜台,再不见花清洛常常拨动的算盘和那总被翻得哗哗作响的账簿。
四下寂静空荡的成衣局里,皆不见之前的故人。方才的紧张与胆怯忽地强烈起来,花钿僵着脖子,手指微微抖着,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
也不再管了黄环,径自朝自己卧房去了。
只是刚刚到了门口,看见房间里精心打理过的万寿菊花瓣,黄洋洋地规整地铺在竹蔑里。她便忽又惊喜地转过身来,难掩惊喜神色急问道,“他们都去做什么了?”
黄环掩面作笑,只说了“南山石。”三个字,便见花钿负阴抱阳,匆匆奔出去了。
待到黄环追到月台上,早已不见了花钿的踪影。
且说那李星禾追至南山石处,方才还惊魂未定的天曦忽得目若星辰乍露含光,急去整顿衣裳,起敛容貌。
“我就知道,他会来找我呢。”言语慌张,天曦急过来李星禾这边,步履匆匆,喜不自胜,竟像个得了便宜的孩童一般,摇头晃脑地跑着。
待到李星禾往天曦那处看过去,这天曦便又慌忙止了匆忙,骄矜款步,低头含羞,缦立等待。
花清洛立在乘黄膝下,扬起傲慢的神情,注视着停驻下来的李星禾。
周遭已是乱石横生,断木参差,血草放肆地弥漫着,遍野通红。
神在天民国残留的法则交汇对立,谁能杀死对方,谁便可活。而此时,一个想忏悔赎罪;一个不屑于夺命苟活,甚至是不屑于看对方一眼。
仇人见面,却都想着让对方取自己性命。
待到李星禾朝天曦身边过时,花清洛毫不犹豫地移开了眼睛,她仰头晃动着脖子,似是大开杀戒前的活动筋骨,可那高处的乘黄却看得清晰明了,这轻易不肯落泪的家伙,眼里噙满泪水。
“次次都输给自己不屑一顾的贱人!”花清洛嘟囔,忽觉得好没意思。
正扭头走时,听着身后传来天曦娇滴滴的声音道,“这场交易还没结束呢。”花清洛听罢犹豫片刻,停驻脚步只侧脸斜视一眼,便再不屑于他们夫妻之间的计较,大步行在乘黄前面。
天曦抬手拂过李星禾清晰的棱角,整顿毕他胸前稍有凌乱的衣襟,笑道,“你没有杀我的理由呢,我始终是你的妻子。”
“天民的人都为你送了命。”李星禾盯着天曦,目光严厉。
天曦享受他这眉头紧皱的神色,他知李星禾是将自己视为了家人才生出责骂来。
爱,是对一个人的偏袒,而李星禾家中是不容许有偏袒存在的。天曦深知,所以自然明白自己为何能代花清洛与李星禾成一家人。
“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呢,欺骗、自私、贪婪,在不同的灵魂里复制,然后做尽所有自认为好的事呢,再有选一个“无可奈何”当做借口。”天曦食指从面具上划过,笑得有几分得意。
“神的公平就在于它的法则不偏袒任何人,对所有人都冷漠呢。”天曦继续笑道,“在你们眼里呢,有些人该死,有些人不该死。但是神却规定,所有人都得死呢。”
“别动花清洛,我会想办法解去你身上的枷锁。”李星禾蹙紧了眉头,紧紧攥着天曦的肩膀,暴起的青筋在天曦的肩头微微抖动着。
有飞絮从荒野里飞来,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撞进肩头被攥起的褶皱里。
“很抱歉呢,我做过你的妻子。”天曦笑道,“可是我现在记不起过往种种呢,只记得一件名存实亡的事,只记得你的名字,当真没意思呢。”
“一直都没忘记你呢。”天曦又重复一次,再叹口气便成了一缕丝线。
李星禾方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不过是那厮的傀儡罢了。再追上去时,早已是望尘莫及,不见了花清洛与天曦的踪影。
裂着巨大缝隙的石头间,有云匆匆掠过,或山或水,或神或鬼的变幻着。冰冷泛着青光的石头,像是一具面若死灰的尸首一般。
风晃着树、晃着草,晃着浮动忐忑的人心。茫茫荒野之中,想要保护的人一个都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