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静静地承受指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一声未吭。
——他不能说。即便花时对他的爱全是恨意伪装,在这段单向感情中,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洞明花时的性格:偏执乖戾。既然仇恨是支撑花时走到今日的源泉,那么一旦发现源泉是虚假的,他会即刻枯萎。
是啊,如果连仇恨都不存在,执着就成了一个笑话,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以花时偏激,如何面对荒诞的命运?他不会再活。
再者,艾松的儿子,在艾松被平反之前,不能现世。
所以他不能让花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更不能让他知道,他所恨的,是一场空。
何况,他叫了自己那么多声爹,无论出于爱还是恨,都没有停下寻找他的步伐,自己又怎么不是他的父亲呢?
爻儿恨他。他也的确可恨。再多的折磨都是应得,他不怪他。
唯一恼他的,是世间那么多折磨他的方法,为什么选择最笨的一种,以身入局?背德逆伦,会遭天谴,惩罚他一个人就够了,爻儿是无辜的。
——他只是一个,被困在十六年前,惊惧失措的孩子。
“……这十六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花时别过头去,睁大了通红的眼眶,痛可忍苦可耐,只因无人在意,一旦得到关怀,委屈就会止不住地涌出,而关怀他的,偏偏是他最恨的父亲!
“你在意吗?如果我没能走到你面前,是不是你就能心安理得的当我死了?当做从没有过我!”
“我知道你不信,”兰旭的目光追逐着他,“但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胡说八道,你又骗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花时勃然大怒,猛地扭回头,目眦尽裂,“但凡你有一点点想我,这么多年,为什么没去找过我!”
兰旭避开他灼人的目光,轻叹着闭上眼睛,面颊划过一滴泪珠。
花时继续道:“那对农户不让我读书识字,我听话,别的孩子在村里的私塾摇头晃脑,我在给地主家放牛牧羊,挨饿受冻没关系,被那群孩子骂傻子没关系,我一直在等你接我走!明知道那是块儿破石头,我还是信你,可你不要我了!你身在侯门,我要当面问你为什么,就得考状元,我就不能蹉跎下去!所以我逃了,碰上一个人贩子,他给我吃了一顿饭,我信了他是好人,他却要把我卖进妓院,我装乖听话,求他给我一碗水,我喝了水,趁他不备砸了碗,用碎瓷片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说得平淡无奇,与己无关,仿佛在讲述一个无聊的话本子,这样做,就能把一切的情绪转移到了兰旭身上,让他替他疼、替他怕、替他难过。
兰旭手上发颤,肝肠寸断:那时他才几岁?果儿六岁时还在为了写字磨出了茧子找娘哭一场,爻儿却为了活命在杀人。
“……我怕极了,慌极了,我逃出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叫你,天上下着雨,没有人理我,狗还会被斥几声,我连狗都不如!淋了雨,我生了病,一个老人家收留了我,现在想来,他是个好人,拿了钱去买米给我熬粥喝,但我不敢信,到了半夜,我偷了他所有的钱跑了,我跑了很远,出了大雍,被一个西域样貌的人抓了回去,我以为我要死了,但他说可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兰旭了然道:“是元厥的流亡朝廷。”
“那是地狱,”花时眸色空洞,一字一句道,“十多个小孩儿,每天只放三个人的饭,全靠抢;得时刻保持警醒,不能睡熟,不然会被杀掉……哭是没用的,杀人才有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们不是人,是丛林野兽,为了活下去,撕咬同类,不择手段……最后活下五个。然后,阿阇黎教我们读书写字,各国风貌,礼仪民俗,人文历史,接着放我们闯荡江湖,要求自己想办法提升武艺,一年后比武,只能活下来一个,”说到这里,他语气自得高傲,眼里闪烁着绚烂光芒,“我活下来了,被赋予重要的使命,佛陀选中了我,在我的手上,元厥会恢复昔日的荣光!”
兰旭道:“……你卧底鈚奴,然后又被鈚奴派来卧底大雍。”
“——这些都是次要的,”花时看向他,抚摸上他的面庞,语重心长,“我才是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字里行间如一道道沟壑,填满了血污淤泥。
花时的手一路向下,来到兰旭的颈间,慢慢掐住,代表生机的动脉在他手下勃勃跳动;兰旭未做任何挣扎,目色柔柔的,带着不舍,一如十六年前那个充满了欺骗与抛弃的夜。
花时笑道:“你想死?这才哪到哪儿。”
边说着,边将兰旭推倒在榻,倾身俯就。兰旭如一只提线木偶,任花时予取予求,他唯一能做的,是看向一旁低眉的菩萨,端庄的面容上悲悯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