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像这样把人弄到身边也非他的意愿。
皇帝逼迫了他,而他退让了。
谢昀生出了一种被人拿捏的不快。
可追根究底,其实不在皇帝也不在见色起意的常康王,而在眼前这个女郎身上。
他不想让这女郎落入别人手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理由。
罗纨之低着眼,看见熟悉的蹄形玉几。
第一次见到时,它就在谢三郎的手肘下搁着,被主人的风姿衬得犹如天上物,它是谢家郎的所有物,自然也理所应当贵重,往日罗纨之见都不曾多见,如今就大大方方摆在她眼前,触手可及。
她怔怔看着玉几,默然不语。
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好像死过两回。
郊外的刺客刀影无情、城里的权贵肆意摆布,她天真的想法根本左右不了他们的一声令下。
谢三郎承诺不收她为妾,也说到做到,可是结果呢,她还不是可以被人随口一句,就为奴为婢。
她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命如草芥,身如浮萍。
“不舒服?”
谢昀把玉几往她面前又推了一些,想叫她撑在上面。
罗纨之也没有客气,两只手从深色带缠枝纹的绣缘处伸出,放在玉几上,眼睫如惊蝶颤了颤,抬起后露出里面失落的眸子,定定望着谢昀须臾,毫无前因后果地忽而道了句:“谢三郎,是不是藤蔓注定只能做藤蔓,长不成乔木?”
是不是她的出生高低,已经注定了她归宿。
所以无论她如何挣扎,她也逃不过这个世道已经结成的罗网。
若非谢昀从前听过她的藤蔓乔木之论,恐不能这么快领会这女郎的心思。
她说藤蔓覆乔木而生无错,也说若为乔木当顶天立地,可见是不甘于做藤蔓却又无力成为乔木。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作茧自缚、沉于自扰的女郎,看着她也有心助她勘破魔障:
“万物各有存活之法,你只见藤蔓栖身委屈,但不知乔木雨淋日晒艰难。”
这与庄子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1意思类似,子非乔木,焉知乔木更好。
她若是自寻烦恼,难免处处碰壁。
罗纨之默了片刻,忽然埋头伏在玉几上,像是被抽了骨头的猫儿,蜷缩着身子。
她听懂了,但还是觉得难过。
或许有人聪明,会早早认命,可她愚笨,不知道认命。
痛苦总是源自人聪明但又不够聪明,有能力但无法企及野心。
“我知道的。”罗纨之声音越来越低,好似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在试图说服自己,学会接受。
谢昀没有看她,盯着手里的竹简,往常他总能很快地让自己静下心,投入阅读,这是他经年累月的习惯,就好像呼吸一样寻常,但今日此刻却成了一件很难办到的事。
建康逐渐炎热,没有一丝风能撩开车帘,所有的气息都团聚在车厢里,有他的、还有罗纨之的。
这么久,他还没能习惯或者忘掉她的气息,仿佛是跗骨之疽,难以根除。
它已经随着每一次呼吸,深入肺腑。
厌恶吗?喜欢吗?
谢昀说不清楚。
就好像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非黑即白。
谢昀把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用竹简把垂落的车帘撩开了一条缝,外面的微风扑了进来,却没有使谢三郎舒坦些。
他回过视线,罗纨之保持着一个看似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塌腰俯身抱着玉几,柔密的发顶冲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动了。
女郎刚刚满脸疲惫、神情恍惚犹在眼前,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若并非病了,怎能一动不动?
“罗纨之?”谢昀探身查看,才拨开女郎垂落的鬓发就见到她紧阖双眼的睡颜。
大半张脸都被她压在手臂之间,只露出半边。
浓密的睫毛安静覆下,在脸颊上投落一圈扇形的阴影,随着匀称的呼吸微微起伏。
那次被她言语挑动,他用手挟过她的脸,知道她这张脸有多小,他一只手就能完全盖住,也知道她的脸肉很软,稍稍一掐就会陷入。
想起来,他都忍不住要朝她伸手。
突然有颗小小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泪珠越攒越大,最后不堪重负从雪嫩的脸颊滑了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谢昀怔了下,蜷起手指,退坐回原处,静静望着在睡梦中伤心的女郎。
罗纨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也许是四五岁,也许还要再小一些,她和年岁比她尚小的映柳,已经很久没有吃饱了,饥肠辘辘地仰头,等着院子里那颗枣树果子成熟。
她也算是早慧,清楚明白自己其实和映柳不一样。
她是罗府的女郎,是主,可是伙房里的奴仆可以不用看她的脸色,光明正大地饿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