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忽然有了力气,微微展开,声音无比轻柔,她望着父亲,“我不恨你,从前没有恨过你,以后也不会恨你。我从来不恨陌生人。”
仿佛被推入了仙人掌群,浑身上下毛孔大张,丛文波被尖刺扎得体无完肤。
彭真真心疼,看着年届花甲的男人被亲生女儿羞辱,忽然双膝点地,跪在丛昕面前,“我求你,我跪下来求你,帮他还钱,你帮他还钱。”
丛昕不懂,不懂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比她重要。
明明她才是彭真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却比任何人都要廉价。
她的瞳孔就快破了。
她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心疼,她只需要努力。她只是一台努力的机器,一块石头,被谁踢一脚都不会觉得疼。
“出去。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她乏了,下了逐客令。
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响应。
裴永夕想将彭真真扶起来,却不料她和丛昕一样倔,随即幽怨地道:“丛昕,别这样。我借你钱,我有得是钱。”丛昕怨念的眼神夹着他,谢镇西却也跟嘴道:“别让你妈妈这么跪着,她是长辈啊。先扶她起来,慢慢说。”
不孝女——这是从他们眼神里看到的答案。
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吗?不是。是她对不起全世界。
彭真真一伪装,他们就能心生怜悯。而她只不过是发泄一次心中的痛苦,就是不孝。
不孝吗?她忍够了。
“你们不走,我走。”
不想待下去,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就会停止呼吸。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叫她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又可以去哪里寻找氧气?
茫茫天地,每一辆车都有归途,只有她,离家越来越远。
稀奇吗?这不过是从小就肚里泪下的事。
她是无家可归的人,从小就是,在她生命里亮着的,永远只有黄灯。开始、结束,从来不由她来决定,等待就是她的命运,等一个家,等人爱她……
只有一个人,和她对换了位置。
所以丛昕驱车,一路到了这里。
尽管知道,他不在里面,尽管知道,现在的行为会令人不齿。可是只有这里的空气,让她觉得舒畅。她已经快要死了,还需要在乎其他人的感受吗?
象征性地按了两下门铃,此地无银,而后才输入密码走进屋去。
可她还是不敢开灯。偷来的片刻欢愉,是见不得光的。也没有往里走,就着玄关的台阶坐下,躲在黑暗里。
偷东西的人,心是虚的。所以黑暗不暗,暗反是安心。抱着双膝,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繁星。
莹莹夜空,光是暗的,夜是亮的,宛如她的人,破败的灵魂外裹了一张冶丽的皮。所有人都嫌弃她的冷漠,只想沾上她的光,买椟还珠。唯有他,错把冷心当玄珠,想要捧进手心里。
这一刻,丛昕才敢承认,她想他。
她想念他的呼吸,他的怀抱,他的告白,甚至是他的教训。因为在这寂寞无聊的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爱她。
可是隋远在哪呢?
望着窗外静谧的夜空,现在的英国,应该是下午吧。他是在工作,或是正喝着红茶,是在看书吗,还是在和庄思婷聊着天?缓缓有热气覆盖在空空的颈上,丛昕低垂着的头,猛然抬起来。眼前一亮,满室光洁,灯被打开了。
屋里原来有人。
脚步轻重,呼吸深浅,她都无需判断,站在背后的人是他,不会错。
隋远回来了。
一阵慌乱爬上她心头,丛昕站起来往外走,半寸不敢回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反复无常,不知道隋远此时会作何感想,更害怕背后站着的不止一个人。
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听不见声响?
如果他站在身后,如果他看见了她,为何他会不动声色?她心中费解,扶着门把手,想到密码,想到呼吸,她倏地回过头去。
长身玉立,隋远就站在她十步开外的台阶下,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辉,他目不旁视,默默无声地望着她。
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了思考,没有了顾忌,没有了美好的品质。脚步像拥有了意志,在隋远目光的牵引下,自己就走回去。刚才靠近,丛昕就双手抱住他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隋远明显被吓住,半天没有动作。
丛昕的手指插进隋远发丛,细笋般的胳膊抱着他的脸,将满头揉乱。他发尾湿漉漉的,带着洗发剂的花香,她顿觉呼吸顺畅,唇瓣扭转,尽情吞噬他齿间的香气,呼吸紊乱得像一匹垂死挣扎的饿狼。
天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每一簇发端都被抓得竖立起来,她才停止动作。回到地面上,泪珠盈睫地望向他。过了半晌,手指滑过他锋利的轮廓,指尖落在他上唇,将自己的朱红,轻柔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