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嘉离乡太久,在外如浮萍,在家亦无根,她无意攀缘,如果赴约,大概还是因为那么一份与她曾经共同年少,如今渐渐共同步入中年的同学的缅怀惦念,谈不上具体的对象,只是一个记忆中关于年少的幻象。
大年初五如期而至,郝嘉迎头赴会。
余梦柔发来的聚会地址,是“我家饭店”。
郝嘉愣怔半刻,才想起这竟是金驰的饭店。
太巧了。
巴掌大的地方,巧也难免。
郝嘉本就迎难而上的心头之上,仿佛又加重了砝码。
她在踌躇什么,设想场面热闹,尴尬与热络焦灼着,人情丰沛,往昔如昨。
褪去少年稚嫩,如今都是岁月洗礼后的成熟面容。
忆往昔后,气氛达到高点,男同学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女同学瞄准焦点,交头接耳。
她将在席间怎样应付和自处,一定要轻松。
郝嘉暗想。
聚会定在下午六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大概将是一个人人穿着光鲜锦衣的华丽宴会,来体面应对同学之间目光交错,暗流涌动的审视和检阅。
郝嘉发现自己穿得随意,臃肿羽绒服,高领毛衣,朴素棉鞋,一副逛菜市场的打扮。
时间来不及了,余梦柔不停的来电催促着她。
身处一线都市异乡与故乡,明显的心理差异。
在北京,郝嘉只是她自己,远离人情社会为自己附加的身份标签。
而在这里,在众多参照物面前,郝嘉,外人眼中在都市打拼的独立女性,茕茕孑立,一身风霜,世俗评价体系对女人“成功”、“幸福”的评价选项,她一样都没有占上。
甚至对她充满表面恭维羡慕,内心腹诽的假想,一种刻薄的怜悯。
这个场合之中的余梦柔应该是舒适的,按照他们的评价体系,余梦柔是人人艳羡的对象,郝嘉坐在她身边,对比更甚,但她稍感一丝安全。
还有陈牧,他是医生,评价体系里的高分。
既不用高调表现,也不会如坐针毡,他能从从容应对。
只有余梦柔和陈牧是清晰的,其他人的面目趋近模糊,只听到鼎沸的谈话声掺杂着朗朗笑声,空气中弥漫着香浓的,逐渐令人眩晕的酒气,冷空气产生的浓雾伴着从人口中吐出的烟圈,氤氲弥漫,逐渐将郝嘉的思绪和身体紧紧包裹。
郝嘉身在其中,无所适从。
谈笑风生的女同学间的话题终于还是落在郝嘉头上。
“郝嘉,结婚了吗?”
“郝嘉,你在做什么工作啊?在北京肯定赚得很多吧?买房了吗?”
“郝嘉,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啊?”
郝嘉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女同学就迫不及待的跳跃到第三个问题,老公是做什么的。
被另外一位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同学瞪了一眼,斥道:“人家还没结婚呢。”
郝嘉等着余梦柔或是陈牧为她解围,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没在包间。
又是一阵如菜市场一般鼎沸的热闹声音过后,周围突然阒寂无声。
大家面面相觑,郝嘉懊丧瞑眩。
像是一堂刚得知考试分数,成绩极差,又没完成作业的物理课,她不敢抬头看,生怕与老师对视,每当这时,老师总是点到她的名字,起来回答问题,周围齐刷刷的目光看向她,她在失语中挨过漫长的一分钟,挨到老师点名其他同学,回答她回答不出的问题,她只能站立受罚。
像是一次没完成业绩的公司会议,轮到她汇报工作进度,全是未完成,等结果,没成绩。
老板不怒自威,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她无法向老板交代,更无法面对自己。
郝嘉想赶紧离开这个令人浑身不适,对她处处考核的“考场”,又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使尽浑身力气,却被捆绑得愈发紧张。
她突然想到金驰在这里,她掏出手机,想向金驰呼救,请他佯装有事把自己拉走。
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掌握手机按键,她不知道是眼睛模糊看不清楚,还是手指僵硬不听使唤。
在手眼失灵的恐惧中,郝嘉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郝嘉满头是汗,心里暗自庆幸。
“怎么会那么真实?和现实的感觉那么像?”郝嘉起身,确实是午后睡得不实,思绪高速运转的噩梦。
她翻出手机,要马上告知余梦柔晚上不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还没等她发消息,先接到余梦柔的消息,她说,避免集聚,聚会取消。
虚惊一场,郝嘉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白白做了一场噩梦。
郝嘉仔细浏览聊天记录,从来没有一条提到“我家饭店”,金驰出现在梦中,像是噩梦里的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