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蓝一怔,看她面色如挟寒霜,仿佛不似害羞推诿,云天赐哪里又惹到她了?正欲追问,黄色衣袂掠至身边:“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她两眼通红,脸上犹自含着笑容,这也可算得委曲求全之至,裴旭蓝心下便一软,但觉妍雪轻轻挣脱了他,低声道:“你要回去,就回去罢。”
裴旭蓝不解:“那你?”
华妍雪摇了摇头,面上露出畏惧与嫌恶。不想再回清云,人心叵测,魑魅魍魉,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突然有所害怕。
“可是……”裴旭蓝踌躇,旋即改变主意,板着脸说,“我想见见师傅。”
方珂兰叹了口气,再次许诺道:“现在她不能见任何人。但,阿蓝,这一次……我、我绝不哄你。”
杨独翎从后面过来,一面还扶着垂垂欲死的成湘,接口道:“既如此,小妍和……贤侄,暂且到我处小住。”
方珂兰看着成湘,泪水几乎又垂将下来,这个浪迹游子,今日一别,或许今生今世再难相逢,裴旭蓝打从出生就没见过父亲,让他们能有暂时相处的机会,份属应当,长叹一声,不告掩面 而去。
杨独翎在期颐自有住处,带着俩小孩和重伤的人前往。旭蓝起初颇有怨恨父母之意,待见生父伤势,是他亲手造成,不免存疚于心,口上虽没认他,整日磨蹭着不肯出房间,手指无意识地在身边镂花窗槛上画着各种花纹,只低着头,也不看人,也不开口。天气晴明,半边长窗由内向外开出,大丛绿叶捧着金、粉、红、白各色菊花,枝叶纷披,映出这一个少年,鲜妍明媚。
成湘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自己一生飘零,和方珂兰决裂之时,虽知她身怀有孕,但他悬心于落难中的女子,就此狠心离去。谁知相见已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了。
当下欠身起床,裴旭蓝听得响动,回头道:“怎么了?”
成湘道:“我想出去走走。”
裴旭蓝不语。拿过长衣给他披上,又弯腰低头为他套上鞋履,便扶他慢慢走出房来。成湘心中温暖,嘶哑着微笑道:“你几岁进清云,她怎么便肯收你?”
裴旭蓝沉默了一会,方答:“起先师傅住在幽绝谷,不过等我进园,她已经回到冰衍院了,是为了教小妍之故,……夫人们说好事成双,她不便拒绝。”
“她和那女孩子甚是有缘。”
裴旭蓝望了望他:“小妍可能是师傅故人的女儿。”
成湘忽然剧烈咳嗽,一时不绝,裴旭蓝扶他坐下,又道:“你也不是当真难为她。”
成湘喘着气,笑道:“何以见得?”
“你光明磊落,就算假装得凶神恶煞,也并不真能下手的。”
成湘呵呵一笑,这句话不硬不软,倒是顶不大不小的高帽,忽沉下脸道:“你这个师姐,我确曾起意杀她,就在她刚出生时,我也几乎杀了她!”
裴旭蓝倒抽了口凉气,惊退几步,成湘乜斜了眼,冷笑道:“害怕你父是杀人凶手?”只说到一半,却见那少年惊骇之中,慢慢缓和下来,反涌起一种由心之喜色,急步上前紧攥了他,急切道:“你……小妍出生……你便认得她?那么,她身世如何,你是知道的了!师傅总挂着这件事,求你,求你告诉了师傅,解她一桩心事!”
成湘哭笑不得,原本做出的恶容僵在了脸上。
见儿子脸上写满执着不回的期待,心里动了动:“傻小子对他师傅可眷恋得紧哪。”
“你的师傅,”他慢慢地问,“她当年,虽已自谢帮主之位,可是威望甚隆,就算后来有……覆朝之祸,她在清云,当也无碍,怎么就变成了罪人?”
清云旧事从不轻提,裴旭蓝又不似妍雪百般打听,只听得似懂非懂,他仍照着自己思路道:“爹……爹,你和师傅乃是旧知,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当时传下一句话来,要我必拜师傅方可入清云了。”
成湘苦笑,他的第一声“爹爹”,原是为了询问师傅情况才出口的,而且叫的胆颤心惊,生硬滞涩,不情不愿。
他带笑道:“我和她相识之时,她也不过你这样的年纪。那时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爱说爱笑,还爱捉弄人,真真是极顽皮的。”
裴旭蓝由衷笑起来:“那小妍很象她了?”
成湘摇头道:“不象的。你的那个小丫头气性忒大,且又刁钻善于伤人。她不是。她向来脾气好的很,说话也不冲人。”
他说时眉毛皱起,似乎想起了什么,裴旭蓝忽然噗哧一笑,想到妍雪在小庙之前说的那番话,翻来覆去指成湘为瑞芒奸细,用心险恶的大大恶人,估计把父亲呛得可以。
父子之间本隔着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尴尬,旭蓝这一笑,恰似多日来阴云密布中的第一道阳光。成湘看着暖暖的,也随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