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天在惩罚我了吧?上天在怪我,背负了这么多的责任与隐秘,十四年来居然浑浑噩噩如行梦中。
他不无悲哀地想着。
以他的聪敏,并非所有蛛丝马迹都未加注意。比如以养母的地位和姿色,怎会获得武林第一美男子的垂青?一介旧婢,低微的身份,居然引动十二云姝之一的许绫颜月月探访,风雨无阻,而云姝对他的前途,又是那样在意,千方百计将他送到十分为难才收徒的沈慧薇门下。几年来方珂兰衣食寒暖,呵护关爱无微不至,大大超过了主人对婢女之子应持的界限。
也许他一直都是有所察觉的,只不过,在他看来,师傅、云姝、养母,同门的姊妹,每一个人皆可敬、可爱、可亲,他置身其间,幸福而快活,那么,又何必刻意去打破这种表面维系着的平衡,就那样享受每个人的爱,也付出自己的爱吧。
终于到了这一刻,他品尝不完懊悔的苦酒,悲剧只是生命拐一个弯,不小心滑入死胡同,本来,只要做一点点、一点点的努力就可以改变了啊!
他深深悲哀着,把头放在膝盖上,恨不得再象那两天在灵堂之前,痛哭一场。
有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跑过来,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旭蓝起初只道是农家孩子好奇而已,哪知男孩研究了半晌,开口询问:“喂,你姓裴吗?”
裴旭蓝一怔,点了点头,心中黯然,想着自己并不能确定姓什么。男孩道:“有人要我把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卷轴儿,展开看时,上面用炭笔草草画着一个簪花少女,脸带病容,憔悴不胜,寥寥数笔传神已极,裴旭蓝猛然跳起:“她在哪里?……她……她还好吗?!”
男孩说:“那位小姐姐让我对你说,你要是记挂着她呢,今夜三更在山神庙见。若存心害她,就给人带路。”
裴旭蓝又悲又喜,抓着卷轴的双手不住发抖。这么蛮不讲理的人断然惟有小妍,既喜她大难得脱,却又触动心怀,这短短数日,对她,对他,都无异恍如隔世,颤声道:“我明白啦,你叫她放心……她还好吗?这画、这画……她是不是病得厉害?”
他一迭声问来,男孩做个怪脸笑道:“我不知道啊,小姐姐给我钱,我帮她送信。”
裴旭蓝这才发觉失态,讪讪道:“是,是。小兄弟,谢谢你,多谢你了。”男孩笑道:“不用谢啦,我帮小姐姐跑跑腿而已。”转身跑开。
裴旭蓝略为冷静,暗自后悔:“我做事便是不思量。小妍让我别给人带路,她明明在怀疑清云的人。我悲喜如此,莫要给人留上了心。”细察无人跟随,便只身上山。
山神庙荒落已久,破败不堪。小妍居然选在这样的地方,她现今处境到底如何?他不禁又起一层担忧,缓缓推门而进,惨白月光泻进半扇坍塌的庙门,凄冷冷冷清清。
殿中到处蛛网尘结,并无半个人影。她还没到。只有高大的神像金身脱落,藏在阴影里居高临下。
裴旭蓝垂头默立,暗自祝告。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面前的神像活了。——仍旧藏在阴影里,凝立在高高神座之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冷芒。
裴旭蓝心中一寒,这个人是早就隐身在庙中,还是趁他低头时进来的?无论怎样,此人非常可怕。
他下意识向身后摸去,摸了个空,重孝之际,当然不会随身带刀剑。
神座上的人冷冷看了他一会,忽地开口:“你在祝告什么?”
声音嘶哑难听,隐在黑暗中的身子微微一动,半张焦灼脸庞缓缓浮出在庙门射入的亮光内,裴旭蓝登时记了起来。——正是那夜受云天赐之命,出手格杀自己生身母亲的丑脸怪人。
他戒备更起:“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丑脸怪人一步步走下神坛,他身形高大,平地相对,依旧比十四岁的裴旭蓝高出一肩,忽咧嘴一笑:“裴旭蓝,清云婢女之子,感恩、乖巧的少年,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冲人了?”
就象一枚毒箭直刺少年心房,瞬间痛得几乎站立不稳。怪人道:“ 怎么,知道真正的身世了,以养母为耻了?”
血色冲上裴旭蓝头脸,少年激怒得浑身发颤,大声道:“不是!绝不是!——你究竟是谁?胡言乱语,有何居心?!”
丑脸怪人胸腔内发出一记古怪而低哑的声息,朝着庙门以外背转身去,缓缓道:“曾是年少无知,总负平生薄幸。我是个罪人。”
这样的话,若由清俊风流的男子说出,比如宗质潜,才合情合理。但这个奇丑无比、冷厉粗莽的男人,看似和“无知”、“薄幸”全然搭不上半点关系,可随口道出,理所当然,凄怆可感。是他的罪,他的往昔,他一世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