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薇之前为祖师所召,自然因此受到无数诘问,但吴怡瑾出面作证沈慧薇二更前夜出期颐城,大火起于三更后。张敞虽立叆叇帮,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在此之前,早已假死传位了三十年之久,帮中仅白若素及上代帮主程雪雁等有限数人知其下落,况且沈慧薇素来尊敬师长,旁人绝不怀疑她有弑师的可能。此事被认为是仆役中有人心怀反叛,害死祖师后放火烧毁痕迹,由于追寻不到“真凶”,便得出结论叛徒亦死于大火之中,由此草草结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案结以后,自相识以来从未高声说过一句话的慧、瑾,初次发生激烈争吵。
或者说,那不是争吵,只是来自于吴怡瑾单方面的怒气,沈慧薇可从头至尾垂泪不语,最终吴怡瑾无可奈何怒气消弥,抱头痛哭,事后两人都不肯对何以争执稍置一辞。
廿年过去,沈慧薇曾经为人媵侍,以色悦人秘事被宣扬,始无立足地。与此同时吴怡瑾刺杀师祖的行为再也隐瞒不住。
争吵根源也才得以大白。
吴怡瑾一剑刺死恶魔,不管不顾回身便走,沈慧薇却在麻木和羞惭中猛然惊醒。那个恶魔——无论怎样邪恶淫乱,都不是叆叇的任何人可以杀掉他的!名义上,他是叆叇始祖,若没有他,根本不会有这个帮派!即使他再低下再卑劣再无耻,叆叇都不可能会承认这一点,从而承认叆叇本身的建立多么的不光明不磊落。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当案情大白,瑾郎都势将难免杀身之祸且一生清白毁于一旦。
之前她原想联合那里的孩子共同发动攻击,成功之后大家各走天涯,为保全性命,永不回中原。即便真相拆穿,她也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陪着殉葬又如何?反正,生之快乐对她早已奢侈无比。然而,在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恐惧将她深深淹没,人不是她杀的,甚至也不是那里任何一个人杀的!那里的孩子,自知事起便浸淫于魔窟淫威之下,早已练就自私,阴狠,毒辣,苛酷本性,一个个见利忘义,无耻寡信。倘若事不关己,想让他们保守秘密,绝无可能。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真相遮掩过去,这样污晦龌龊的事情,绝不能有半分牵连到瑾郎!当下做了一件纵受磨砺不足抵罪之事:她的剑,一生都为慈悲之剑,然而在那天夜里,却化作了夺命的无常,她将恶魔屠杀之后幸存的下人及媵妾娈童,一一刺死,然后焚毁密邸。
她心之所望,是解救孤苦、庇荫弱小,使以后不再有可怜的孩子遭遇不幸。她怀着这样的美好憧憬,却最终做了完全相反 之事。她一生,也不能够原谅自己。
吴怡瑾虽出面做了伪证,却无法原谅她累及无辜。
瑾郎的气愤悲凉,数十年来历历如在目前:“我既做了,便不怕承当罪责。你为我一人之故,害了许多可怜人,你……你……”
她只是哭道:“你是为我而行此大逆,即便有罪,是我之罪,未来恶报,应当加于我身。我纵然罪孽深重,可不能反累你受屈。”
瑾郎怒道:“谁说我行大逆之事!奸邪当诛,大义灭亲,虽死则无愧!你这么做,才是一生洗不干净的罪业!”
她无言可对。瑾郎却又哭道:“你都是为了我。慧卿,我口口声声怪你累及无辜,可是我何尝不暗自庆幸,若这些人有一个道出真相,我此刻哪有命在?慧卿慧卿,你这罪孽,有我的一半,将来老天若要报时,便把它报在了我的身上罢!”
一语不幸言中,费尽心机亦枉然。
那天夜里的血海无边,终究留下了一个幸存者。有一少女侥幸逃生,惊吓过度神经失常,在江湖上到处飘泊流浪。很多年后,她的神智渐渐恢复,为别有机心的人所利用。
诛杀师祖,一旦揭穿,那是何等罪名。即使她不顾自己丑事露于人前,即使她拚命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可终于只能眼睁睁瞧着瑾郎逐出叆叇,任她被仇敌劫去,任她受尽苦难凌辱,任她叩响金钟毁身而亡。
“瑾郎……”她喃喃呼唤,嘴角边血痕不绝渗出,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的倒在了那方青石地上。
“我造下的无边罪孽,怎地报应到了你身上?”
第三三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 姐姐
玉容慵倦,清淡颜色,似乎看待天下万事万物,都懒洋洋若置身事外。何梦云凭栏临风,明明听见有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仍旧自顾出神,一朵朵挼碎手中花枝,看着它逐水流去。直至方珂兰冷笑在耳,这才转眸,微微欠身:“方师姐来了。”回头吩咐,“合欢,上茶。”
方珂兰冷冷道:“你我常日相见,何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