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怎样来赎罪?”她语气如常温和,但并不带半分温度,慢慢说道。
“三条命案真凶是谁?那天晚上月颖同时出走,想必可以怪给她的了,是么?你敢承认当年串同梦云做假证?你敢承认,亲手杀了你自己夫婿?你敢承认,……犯下清云连环命案皆出于你的指使?”
方珂兰面色陡然煞白:“慧姐?!”
沈慧薇看着她,目中幽微火光仍有明灭,在暗处跳跃,但这点火光,并非给予她的:“你一时惶惑,转瞬后悔,翻覆无常,随心所欲。珂兰,你不用自欺欺人,趁着占尽上风的机会,及早处死了我便是,否则放着这一根刺在心上,令你害怕,令你担忧,令你惶愧。但凡我一死,你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方珂兰颤声道:“我做错了事,承认错啦,慧姐,你已不能再原谅我了么?”
沈慧薇凄然道:“你一步走错,回不来啦。你忘了,瑾郎相信了你,才是那样一个教训。我不相信你,没了这个指望,到死的那天,也不会有什么伤心。”
方珂兰道:“不!不!慧姐,我是真心悔过!慧姐,你——”
沈慧薇看着她,目光已然恢复古井不波,缓缓地道:“你要我一个重罪之人,说原谅你,相信你,有何意义?你真心悔过,何需悄悄前来向我说明?珂兰,你无非想要一个安心,可是我太累了,我没法再哄你欢喜,无能再给你这一份安心,实在是对不起。”
方珂兰惭愧无地,不觉冷汗涔涔而下,想道:“我若想赎罪,为她撇清这桩案子便是,难道真的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来找她向她表白?我赎罪之念,究竟是真是假?我真的是翻覆无常,已使她不敢信任的地步?”
重重惶恐压上身来,裴翠为什么要死?她明明说过了前嫌尽弃,三人相处和睦以待,可裴翠为什么还是自尽了?为什么成湘不肯认她?即使当着儿子的面,即使眼见自己全不招架,非但不肯认她反而痛下杀手?甚至,当面提到成湘,难道真的不过一句悔辞,真没有一星半点暗示?
自己,果真已令所有深谙她性气的亲近之人,不再能保留最后一点信任了!
沈慧薇静静注目方珂兰失魂落魄夺门奔出,惨淡的笑意方自映上唇际,募然气血如沸,急抽帕子捂住了嘴,已掩不住丝丝缕缕鲜血涌出。
自从强行运功冲破被封的穴道,经脉大受损伤,类似毫无征兆的咯血每天都会发作。
庆幸昨夜和锦云相见之时,居然一直不曾发作,否则那孩子见了,又未免着急,情急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当真还难以预料。
她踉跄着移步,想要挣扎到静室角落架着的床上休息。每走动一步,足踝刺心烙骨的痛楚,链子在她曾经的伤口里辗转拉碾,似把旧伤口生生撕裂。
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握住足踝,却不敢翻开裙裾下摆,去瞧上一眼双足的伤情。
自然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然而她目光陡凝,见到青石砖上隐约有一块颜色较深,或许因年代隔得久了,只显得混沌不清,若非她离地面较近,也不容易分辨出来。
她视线怔怔地落在这片昏暗的颜色上,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悲从中来,手指轻触地面:“瑾郎,瑾郎,是你么?”
十多年前,瑾郎遭难受诘,也正是在这个房间里被拘禁过,想她那时四顾茫茫,无助无依,更何况她素有咯血之疾, 这多半是她口吐鲜血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十几年来未曾见到,这时看来,仍不觉神魂渺渺,触目惊心。
“瑾郎……”她低低唤道,“若非有你,我岂有命活到今天?若非有我,你又何至身罹大难?我……我只盼你不曾救我,你不曾罹劫,可是,你为我而死,为我含冤负屈,天人相隔,愁恨何已!”
她昔年名唤沈素兰,女扮男装而入叆叇,秘密拆穿后,她被怀疑是潜入叆叇的奸细。由此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那种一点一点侵袭上心头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气都换来胸肺炸开似的疼痛,等待生机一分分断绝的被活埋的绝望,至今想起,清晰可感。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的缘故,之后的她,宁肯逃避且安,宁肯退让妥协,也不敢采取任何决绝的手段。她是那么害怕,害怕一恸决绝之后的极端后果。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时,有命令传来赦免了死罪。
她被带到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个早已隐身匿名,却从未停止做恶的恶魔——那个叆叇创始人——魔爪之下。
十三岁。她被夺去初贞,做了恶魔无数娈童幼女的其中之一。
懦弱也罢,恋生也罢,总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难深渊的入口,低头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