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为她觉得对比过去,现在已经挺好的了,她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但又觉得这些不妥是可以被接受的。
简嫆不是一开始就懂得如何和父母相处,和所有意识到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一样,她经过了一段艰难的历程,自我怀疑过也自我厌恶过,在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都不明白她存在的价值,甚至找不到她存在的实质。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父母是这样的,尤其是简太太,在这位孕育并生下她的母亲身上,她找不到一点疼爱她的痕迹。
直到在外婆去世后,简嫆才算彻底找到了简太太行事的源头。
那时简福才七八岁,还很小,简太太不想简福沾染一丝死亡的不详气息,而在工厂里任小组长的简先生在那天要应付例行的抽查活动,简太太不想简先生因一件不重要的事耽误工作,可又不想只身一人回老家,便带着家里唯一合适的简嫆去参加葬礼。
在长途巴士的座位上,简嫆记起了往日跟简太太回家乡的经历,简太太很少回家乡,也几乎不曾带过丈夫和儿子回去,每一次都是挑最听话的简嫆陪她。在简嫆的记忆里,简太太每一次都是不乐意地过去,再气鼓鼓地回家。
简太太在娘家排行第三,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夹在中间的她是外婆五个孩子里最不受宠的,外婆甚至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兄弟姐妹也经常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她几乎是被所有家人排除在外。简太太曾在不经意中向简嫆透漏过一些过往,简太太说她这么瘦小就是因为以前没东西吃,没有营养维持正常的成长,可她的家没有穷到那种地步,她的兄弟姐妹都有东西吃,都长得比她高大健康。简太太对此耿耿于怀,恨恨地说都是因为她的老母偏心,有好东西都藏着,看谁顺眼就给谁吃,而她这个最不顺眼的女儿就只能活活饿成侏儒。
简太太从来没有被外婆爱过,从来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爱,所以一直不懂,无论长大了还是变老了都不懂。
这样的成长经历使简太太不得不成为一个极度护食的人,她像只野兽,有尖牙和利爪,不顾一切地要保护好属于她的东西,例如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那亦称不上是爱,只是批了一层华丽外衣而得以在世间存活着的控制欲。很不幸的是,简嫆并没有被简太太划分到这个范围里,简太太不觉得简嫆是属于她的东西,因此简嫆不受简太太的保护,简嫆只是一个来讨债的过客,等简嫆嫁人之后将会从她的身边逃离,她要在简嫆逃离之前榨干简嫆的所有价值,不然她就要被简嫆讨去太多,不划算。
简太太在外婆的葬礼上并没有任何伤心的表现,木着脸,尽了女儿该尽的礼,便一直不说话,牵着简嫆杵在边上,冷眼看众人忙活。眼前都是她的家人和亲戚,都是她童年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可简太太似无有知觉,也似将前尘往事尽忘,她在热闹的葬礼中是一个彻底的外人。
年纪也不算大的简嫆在那样冷漠的简太太身边觉得很害怕,有一个瞬间简嫆能清楚地看到了一条由外婆、妈妈、她自己连成的线,编织那条线的材料只有一种——血缘关系,再无其他。
她那时就想由她画个句号好了,她不要再将这条线延续下去。
只有血缘关系而无感情的几个人强行连在一起,强行要他们保持一生的联系,这只会给彼此都带来痛苦。
痛苦是传递的,妈妈从外婆那里获得的痛苦在有意无意中几乎分毫不差地传递到她手里,她捧着这血淋淋又历史悠久的东西,一口吞下,缓慢消化,可能力不足,经年累月地被身体里的异物撑得叫苦连天。
第二十章 有爱(2)
到了完全成长,可以自立于世界时,简嫆才称得上有能力面对身体里的异物。
念完大学参加工作,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在这个庞大的世界寻求生存所遇到的每一个难题,都为她的心开辟出接受各种事情的空间。
贫瘠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它会使名著里的主角变得坚韧不拔意志坚定,从而练就不朽的灵魂,成为世界耀眼的明星,但它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只是一种堕落的催生剂,普通人在它的包围中,为了确保生存,必将某种东西献祭,例如丰富的想像力、柔软而无限的包容力、获得与付出情爱的能力、关注自己以外的人和事的能力、逃离生活的精神力量等等,可以说除了生存以外,他们的一切都趋于妥协,而后彻底被生活吞食,成为一群虽生犹死的可怜幽魂。
她能够明白她生长于贫瘠的地带而又拼命向着富足的空间走去的父母,是经过怎样的困苦才能真正地从小城镇逃离,去到小城市里落地生根。简先生和简太太都不算年纪大的老人,但简先生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简太太患有严重的肩周炎和膝关节炎,这些都是他们不分昼夜咬牙工作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是他们经历过的困苦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