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聊天结束,简嫆起身告辞,并祝父母和弟弟都能玩得开心。简太太带着笑容应了,连不怎么爱搭理简嫆的简先生也微微点头说好,真是一派圆满的景象。
简嫆离开父母的家,想弟弟终于要念完书了,她独自一人照顾不喜欢她的父母的任务大概能进入尾声了。
简嫆很少处于家里的圆满景象之中,她骑电瓶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回 味,也难免要想到自己参加毕业典礼那天只能冷冷清清地杵在一旁的树荫下,看哪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和他们的家人拍完照后想起她,要和她拍合照。
她很久之前就认清自己因为性别在家里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也知道无法改变父母的想法而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在一些众人热闹的时刻,她仍是会在心里为自己抱不平,她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走一条比别人艰难的路呢。
简先生和简太太皆是一个小城镇的农民,和老家的大多数成年人一样,他们为了给自己和子女带来更优越的生活而选择背井离乡进城打工,但他们只是往上走了一级,到一个比小城镇好一些的三线城市打拼,想着不至于太贫瘠也不至于太苦。
简嫆留在老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也是个农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留简嫆一个人在家。简嫆很早就能独立生活,在尚未接自来水管的时候懂得打水煮水喝,懂得给自己热奶奶留在家里的食物,有时还会关好门跑到地里去找奶奶,也很懂得在无人的家里自娱自乐。
她在老家时对父母的记忆几乎空白,她的父母只是在过年期间回老家一趟,不是每年,是工厂没有太多加班的某些年。他们回老家也不是为了看她,而是穿上光鲜亮丽的战袍在镇子里打仗,街坊邻里看似一团和气,但简嫆看出了和气之下的暗流涌动,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攀比一年挣的钱、在城市里的工作、工厂给他们的福利、他们可以购置的大件,以及儿女们的吃穿用度和择校问题,她的父母只能在上半场挣得一些脸面,到了比拼儿女的下半场通常就熄火了,因为她是个女孩,因为她留在了老家,因为她,她的父母在比拼中从不获胜,她妈妈气得不肯正眼瞧她,回来住不到三五天就闹着走了,这种情况到她的弟弟出生之后才好转。
简嫆九岁的时候奶奶生病了,奶奶是个很精明的老太太,对自己的身体极有把握,在干完活回到家的一个傍晚,吃过饭后就同简嫆说:“去叫姑姑,说奶奶撑不下去了,叫她过来给我收尸。”
奶奶此话一出,简嫆登时冲出门,没命地向几条小路外的姑姑家跑去。简嫆永远记得她肩上扛着为奶奶求生的责任,拼命迈着一双小短腿向姑姑家冲去的那份急切,她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救奶奶,一定要救奶奶,奶奶不能死,奶奶死了她就没有家人了,她就成没人要的孤儿了。
她及时跑到姑姑家搬救兵了,姑姑和姑父也及时开车将奶奶送进医院了,但奶奶如她自己所言,真的没撑下去。
奶奶去世后,简嫆被不情不愿的父母接到城里念书。
简嫆是在和妈妈一起住的时候,才领略到这位简太太那张无比厉害的嘴和那颗无比坚硬的心。
她记得去到父母在城里的家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家真漂亮。”
简太太横了她一眼,恶声道:“干嘛?怨我们没有早点把你接过来吗?在这里是受罪的,不是享福的,你别动歪心思。”
长大的简嫆可以轻松在简太太的骂声里一笑而过,但年幼的简嫆还没有修炼出这项技能,她只会被吓到,小声说不是,然后不敢多说话。
简嫆在老家念的是镇里的学校,不太正规,她只识字,别的都没怎么学,来到城里念书后,简嫆大开眼界,老师讲的同学说的都像天书,但她肯学,又能学,在班主任的关心下使劲补上从幼儿园就开始落下的课程,半个学期就能跟上进度。
成为好学生这件事对简嫆来说是理所当然的,除了成绩,简嫆一无所有,弟弟有的,她没有,同学们有的,她也没有,她甚至连应付这些巨大差别的方法也没有,只懂得避开不见。如果可以,她希望在学校一直待着,希望讲课的老师永远不要停下来。家里有拿她当出气筒的妈妈,她很不想回家。她念小学每一天都会记住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回到家后一直一直在心里播放,无论做家务还是被骂都播放着,似乎那样做就能减少心里的疲倦感。
第十五章 差别(2)
初中高中都念寄宿学校,留在学校的时候多,简嫆的生活才稍微回到正常的轨迹,也稍微有了点独立判断的能力,尤其在她打听到高中每个学期的学费只有几百块,而她因为这些钱不知受了简太太多少白眼和咒骂,她便有点明白了,不是她做错了事,不是她的错,是她的妈妈在不分青红皂白责备她,是她被迫背上了一个定罪石碑,其上任人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