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已褪去那惯用的面具与黑袍,此番他提着一带绳酒壶径自走至碑前。他凝神望着碑上刻着的“杨时琢”三字,沉然的目光渐而柔和,继而他拨开酒壶的封泥,将酒徐徐倒在黄土里。
“这是你娘当初最喜欢的酒。”
酒香四溢间,江扶风望着那背影一时恍了神,“若非那夜找到被封存在密室的罪证,我还真未想到,你便是天目。”
“有些人戴上面具才能显出本貌,所以你想不到那是我,倒也正常。”他扬了扬手边的面具。
“我与阿芜其娅夜游皇宫的那晚,在房梁上喝酒然后对阿芜其娅出手的人,是你吧?毕竟从未有人见过睿王武功高强,你一点也不怕被怀疑在你头上。”江扶风猜道。
“那时我已查到陆悯思与百越有私交,百越时隔十余年再次入京本就心怀叵测,我出手是想逼他们尽快有所行动,以免日后养虎为患,”
天目说着顿了顿,他沉吟道,“当然,出于私心来说,我确实不喜欢那个百越的阿芜其娅。那夜烦闷,我喝得有些多了,想着百越使臣死在京中,兴许能直接打乱他们的计划。”
江扶风知其话中所言不喜,应是因为阿芜其娅与杨时琢的往来。思及此,江扶风又问,“那为何当初母亲不把数年搜集而来的罪证直接呈于圣上,反是封存在密室?”
“那几年一直有州郡闹灾,陆悯思当时出台的政策正是救民于水火,”天目回过头望着她,嘴角衔着苦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不夺权算计的时候,对朝廷而言是个励精图治的好官,所以才深受父皇倚重。”
江扶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陆悯思一直在找母亲留下的东西,睿山之上抢玉玦,雇大盗偷羊皮卷,收购江家旧宅,其实是因为知晓这份罪证的存在,才欲找而毁之。”
“是,有这份陆悯思亦不知托付给了谁手里的罪证,他不敢轻举妄动,才有了十年来算得上安稳的朝廷。”天目答道。
从前得而不知的线索在思绪里慢慢穿连,江扶风无声叹了口气,望着那已被苔痕落满的石碑,久久意难平。
她曾见过那祈福木牌上天目悲恨刻下的字句,亦见过那妆奁里完好如新的耳坠与簪子。
如今只余一人一坟。
杨时琢确实是为自缢,但她以身化作落红,零落成泥,只为来年枝间叶茂。
时人唯叹才女一朝殒殁,从不知那血肉之躯换来的种种。
翌日,宫里却传来消息,睿王染疾而终,东宫之位授予了晋王。
致明殿内,皇帝望着下跪请命的睿王,缓步走下高位,躬身把着他的手臂搀起,“若生,你可想好了,要离开皇宫?”
睿王字句清晰地答道:“父皇,儿臣心意已决。沉浮权斗这些年来,儿臣早已没了治国之心,只想找个好山好水歇歇,闲来煮酒论诗,逍遥自在。”
“朕看得出,这么多年,你还是挂念着杨氏才女,以至于王妃人选空缺至今。”
皇帝惋叹着,他知早些年时,朝野人人对睿王不娶妻此行颇觉怪异;后来不知谁宴上趁醉多嘴了几句,惹来了睿王不快,睿王甚至险些对其大打出手,这件事便无人敢提。
睿王面色恍惚,他瞧着皇帝略带离愁的面,劝慰道:“父皇,如今若怀早已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皇权之重交予他手里,江山应无恙。”
皇帝连连点头,“朕一直知道,这些年你和你弟弟之间的相斗,是你刻意为之。”
睿王正是讶然之余,皇帝温和一笑,“你们两个孩子,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情究竟如何,朕难道还不清楚吗?朕知道,你一直都很疼爱你的弟弟,若怀也一样敬爱你这个兄长。所以即便朕迟迟不立东宫,你们也不会真的手足相残。”
话毕,皇帝浑浊的目光掠过清色,他微叹着声,“朕当年……亦是如此。当年朕也经历过宫城之变,比之今时更为惨烈。那时太子被害,朕的皇长兄力挽狂澜才灭尽其余皇子,扶持了朕上位。”
睿王头一次听闻这史书上寥寥几笔的真相,“那皇伯伯他……”
皇帝答道:“皇长兄在那一战亦不治身亡。此后史书皆写,朕将手足残尽登上皇位。”
此后史书亦写,嘉元年间,皇五子李若生争权夺位十余年,最终殁于宫城之变落败。
京中唯有说书人,仍将这其间话将传。
“且说那皇五子李若生,少年时逍然如风,行尽山川水穷处,携云解棋把酒沽,”
那说书人轻摇着扇面,“若非生至皇城里,对酌且将轻舟浮。”
“他说的是睿王?”
底下听者窃窃私语,“我明明听家中长辈讲,那睿王是皇子中最为傲然暴戾之人,这说书先生又开始胡乱编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