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却把两个手指悬在旁边桌上闲敲着,不急着说。
反逼得媛姐急不可耐起来,“三爷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是不好说,是怕你听了不但要吓一跳,还要怪我,嚷出去就是我白费心了。”
“三爷好心替我出主意,我怎会反怪三爷呢?我虽是乡下丫头,却不是那不识趣的人。三爷说给我听听,我保管不告诉一个人。”
“连你三嫂也不许告诉,她那个人,大惊小怪的,还不如你沉稳哩!”
夸得媛姐不好意思,“我看三奶奶倒比我沉稳许多,人又好。”
池镜兜着圈子道:“你知道你三嫂一味心疼你,常自责当初自己错拿了主意,害得你日子难过。她虽处处想帮衬着,也不怕二奶奶什么,但终究碍着二爷,也不好多管。她还常对我说,将来二爷没了,只剩二奶奶和你,就是二奶奶再要和你为难,也不怕,她们妯娌间好说话啊,何况老太太肯听她的劝。到时候劝着老太太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罢,或是你不愿意出去,我们也能管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反正看如今这个势头,将来老太太迟早要把家交给她当的,她做得了你的主。”
媛姐听下来,以为极是道理,倒还真是碍着二爷。不但他们觉得妨碍,连她睡在他旁边,也是碍手碍脚胆战心惊不得舒展。说到头也是他的缘故,络娴才对她深怀敌意。
“笃笃笃”地,池镜那两个指头又敲起来,越敲越催得人心头紧迫,那是拉长的战鼓,引着她不由得一路往长远想下去。
将来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反而可以过河拆桥,留不留下她,全凭络娴两口子一句话,贺台自然是不会向着她了。倘或贺台不在了,只剩络娴一张嘴,倒好办,她再怎么有理,也不敌玉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话。何况没了贺台,连络娴也不过是个绝了户的寡妇。
她只管沉默地低着头想下去,那刺剌的白色的太阳与池镜目光悄然地在她身上照着,不觉间微挑着人的精神。
后来她抬起
头,不是没发现池镜那吊诡的笑意里泛着寒意,可还是忍不住问:“三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池镜便无声地将嘴角更咧开了一些。
一瓶花粉能要人的命?媛姐不相信。
可这不相信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不信,所以逃开了一种罪恶感。她将那花粉和胭脂调和起来一点,一日比一日调得浓,终日涂在脸上嘴唇上。
也不知里头到底是那一种花粉起了效用,总之这日午间,贺台吃完饭便觉有些胸闷气短。他是有经验的,忙在屋里一睃,并没有看见插得有什么花,不过摆着一堆死木头,沉沉地晃在他眼前。
媛姐见他捂着嗓子,仿佛有些窒息的样子,忙走来抚他坐在榻上,“二爷怎么了?”听见咚咚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反正两个人都是惶恐。
贺台一把拽住她的手,慌乱中挤出一句,“快、快去煎药来。”
“噢、噢!”媛姐忙跑出去,到廊下有须臾慌神,太阳倏地刺了她一下,这时刻容不得她发怔,她忙一面吩咐小茜,“快去请二奶奶!”一面跑到耳房里煎药,捎带手将下剩的花粉都抖进废水桶里。
一时惊嚷开,满院的丫头都奔忙起来,那乱哄哄的脚步声哭嚷声里,并没有络娴。络娴是到翠华那头去了,就是插着翅膀片刻间也飞不回来。但贺台仍竖着耳朵听,仿佛成亲那日听见盖头底下的笑声,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呼吸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丫头们只管手忙脚乱地替他抚着背后心口,他瞪着双眼望着门口,在一点一点的窒息中慢慢感到绝望,那眼珠子瞪到突出来,也终没能看见络娴跑进来。
“二奶奶赶过去时,二爷刚咽气。”金宝道。
池镜午睡里被吵醒,还在不紧不慢的穿衣裳,望着镜中自己冷静的脸,却在想,也许临终一刻,贺台是猜到了命丧谁手。
可那又怎么样?在这家里,还有谁能替他讨还公道不成?不会有的,连他中毒之事大家也不过是认了倒楣。自己要的公道只能自己讨,这是在老太太权威之下的生存法则。
察觉到金宝给他系衣带的手在颤抖,他低头看她一眼,笑了下,“不急,慢慢来。”
金宝也看他一眼,却马上害怕看他似的把眼避开,“老太太他们往那头过去了。”
“不急。”他又笑,“人都死了,急有什么用?”
外头都乱了,园子里到处是各自奔忙的下人。他们池家就是这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能应景,该忙时蜂拥蝶乱,该闲时燕横莺卧,比戏台上的人还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