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大精神?药常吃着么?”
“吃是吃着,不过新换的药方也没什么起色。”
“唉,他那身子——”老太太顿了须臾,“总等着他好,也不是事。”
“所以才刚来前我还在劝他呢,叫他常到那屋里去坐坐。”
“你劝他?”老太太搁下那几篇单子,半笑不笑地向她望来,“你不绊着他就阿弥陀佛了。”
极随意的口气,说完便是很长一段沉默,这沉默中自有一股压迫折磨着人。
一会之后,方搁下单子,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你年轻,还想不到那样长远,我不能不替你想。贺儿赶紧有个子嗣,也有你的好处,你只晓得见天和他说说笑笑的,可曾虑到过他那身子到底撑得到几时?将来他有个好歹,你连个孩子也没有,又倚靠谁去?我活一日,你还能靠我一日,连我也死了呢?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简单,凡事光顾眼前,看不到以后。”
她在茶碗和茶碗盖子的缝隙里溜她一眼,又叹道:“你当我乐得做这些事情啊?男人家妻妾太多,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益发要说咱们家的男人只知骄奢淫逸。你看兆儿,我就时常教训他不许他在外头鬼混,镜儿我也没说过要给他讨小的话。大老爷嚜是没办法,桂太太没有子嗣,你们还不是一样,都是没法子!我们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心头嚜是不大好过,女人嚜,人之常情,可要以大局为重,否则人家也要说你不是。”
说得络娴不敢抬头,再不情愿还要谢她,“老太太的苦心我晓得的,等我这里回去,再好好劝劝他。”
老太太点了点头,一会又问:“媛姐怎么样?可给你添什么麻烦不曾?”
络娴忙道:“媛姐懂事得很,从不生什么是非。”
“那就是了,别看她是乡下来的,却是个识大体的孩子,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她给你们。人家本来可以外头聘做正头夫妻,为你们,我拉下这张老脸和她娘好说歹说,足足讲了两日人家才肯答应。你们夫妻不可辜负了人家,大家和和睦睦的,才是好。”
如此这般,络娴纵然再不情愿,回来也趁此刻吃午饭的时辰,劝贺台到东屋去和媛姐吃,“你总不去,老太太还当是我阻挠着,方才你没听见是如何教训我的。”
贺台不敢拂老太太的意思,落后果然一连几夜混在东屋。
可人虽在屋里,却和媛姐无话可说,不是看书就是吃药,连床笫之欢也不过例行公事,了结后便翻身睡去,没有半点温存,仿佛连看也懒得多看她一眼。自然媛姐也看得出来他对她毫无情分,何谈情分,简直陌生,他根本不愿意多了解她。
这夜间,媛姐端了药去服侍,不留神撒了两滴在被面上,贺台便睇她一眼,虽没说什么,可那目光冷冷的,分明是表示着叱责的话。媛姐不免慌张,忙拿帕子搽,越搽那几滴污渍越向旁扩散,逐渐散成黑黑的一团,使人感到压抑和紧张。
“帕子搽得干净么?”贺台道。
她又丢下帕子,整个将抱起被
子来,“我去换床新的。”
贺台又道:“算了,大夜里的翻箱倒柜,又折腾出动静。”
说着攒眉睡下去,有些烦嫌的神色。他对着她常有这神情,也许根本嫌弃她是个乡下丫头,或者也有自厌的成分,欢欢喜喜地给个病秧子做小妾,不是为荣华富贵是为什么?媛姐也能感到他的厌嫌,所以在他面前格外小心。
她只好放下被子,轻手轻脚地牵来盖在他身上,紧着轻轻睡下去,生怕弄出一点响动,他又要回头瞥她一眼。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听得见更消月残,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人惊醒似的。她并没能感到松懈,一副身子如在阵前,倒不如她先前一个人睡的时候自在。
其实她也没有喜欢他,或许本来可以的,却因为太拘束,白天在络娴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夜里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已没有精神再去做那些小儿女的梦。
她盯着给月亮照得发灰的帐子,反而恐怖,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能不是他死,就是她自己死的时刻了。可他这病又像很能捱,拖得人不像个人,也要天长地久拖着他自己,一并也僵硬地绑着她,一起朝永无止境中坠下去。
想必大家都了没了耐性,络娴忍得了一时忍不了常日,又将贺台招回去,“大半个月了,她那肚子还没动静,难道一直没动静,你就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