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围布搽搽手,立在院墙底下朝他笑笑,“你怎么胡子也不剃的?”
西坡像是才想起来,往下巴上一摸,随便放下手,“忙得顾不上。”
他那样子十分潦倒,笑意怆然,神情恍惚,一连两日玉漏见他都是这样。她心里有点鄙夷,这个男人这样不争气,何至于悲伤至此?何至于?难道他爱她爱到她死了他就不能好活?
她知道是有丝嫉妒作祟,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去嫉妒一个死了的人,但忍不住想,梨娘厉害了,她这一死,他就是不爱她也得爱她了。
可谁还能和死人争什么?只能是宽慰他,“我才刚见你只顾着待客,没吃饭?还是要吃饭的呀,否则身体岂不累垮了,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难道不管他们了?”
西坡立在那灰扑扑的院墙下,颓然地笑着没说话。玉漏紧盯着他熬红的眼,心里忽然又焦躁又恨,但是拿他没办法。见四下无人,她摸出帕子递过去。西坡不知发什么呆,一时没接,隔了会,忽然顺着那墙溜下去蹲住,双手抬起来掩住面孔,浑身骨头汹涌地抖动起来。
玉漏知道他在哭,她垂着眼看他掩面痛哭,慢慢觉得心被他哭死了,脸上一片惨澹。
未几他放开手,止出了哭,狠狠抽两下鼻子。玉漏拂裙蹲在他面前,给他递上帕子。西坡睇她一眼,接来帕子一面叠起来,一面立起身。玉漏也跟着起身,到底他没往他自己面上揩,反而攒着眉头拈起个角想揩她的脸。然而到底没贴上,手在旁边悬住了。
玉漏的心又像陡地活过来,脸不觉地朝他掌心里稍微偏去。西坡犹豫着让开手,就把帕子递还给她,“你脸上有点血。”
杀鸡时蹦上去的血点子,在她眼下凝成了颗红痣,不用力搽不掉。
西坡嘱咐道:“回去拿水洗一洗。”言讫就进院去了。
玉漏朝院里看,他走到了灵前去烧纸。他一日要烧好几回,一闲下来就在那里烧,火焰在太阳光里根本看不见,只是股青烟。那烟仿佛熏在玉漏嗓子眼里,堵得慌。
她拔腿要走,又没力气走,也顺着那墙根缩下去,一头扎进裙里,慢慢的,两个肩颤动起来。
老远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哭,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在哭死人。但池镜知道,她是哭活人。
蛇皮巷唯有这点好,弯弯曲曲的,那些起伏的院墙很能藏身,池镜在这里站了半日他们也没发现,他倒把他们看得个一清二楚。
原来兜兜转转,玉漏的心竟是停在这里的?还以为她“好高骛远”,一门心思要飞上枝头做凤凰,那颗心自然也早就跳离了这条穷巷。想不到是他错看了她,原来她还真是个“树高不忘根”的人。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在太阳底下转了身,仍朝巷口回去。
永泉见他脸色不好,试着问一句:“怎的,玉漏姑娘没在家?”
池镜横他一眼,没应声。永泉把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话,仍把车赶回府上。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死人也赶着凑热闹,进门就听见说凤太太昨夜也没了,凤家那头正忙着发讣告搭灵堂。络娴差点没哭断气,乱着换素服同贺台回娘家奔丧。
这府里还要过中秋,老太太催着桂太太先去瞧瞧,那是她亲家母,推不开的。桂太太忙里偷么抱怨一句:“死得真不是时候。”
去一趟下晌便赶了回来,大宴厅上正开席,自然就成了阖族谈资。老太太问几时死的,桂太太道:“四更天咽的气,请大夫乱着救也没救回来。”
老太太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歪声丧气地叹,“她病得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二三年了。我先还想,她未必撑得过今年去,你看去年春天她打发二奶奶出阁就是强撑的精神。二三年了,能撑下来也属实不易。”
桂太太也病了几年,总觉这话含着些暗示,是不是觉得她也该早点死?她没再说话,将眼调到戏台子上去,拼命捺住一阵咳嗽,然而也有一两声冒出来,她忙拈着帕子掩住。
老太太在上席瞟她一眼,又笑着和亲戚家的几位老太太说起话来。
用过酒席,戏还未散,亲家过世,他们家还在这里热闹,到底有些不好,老太太想着,便打发池镜换了素服过去,“你也不爱看戏,和凤家又好,你先去,夜里再回来。明日我和你太太她们打点好东西再过去。”
比及日薄崦嵫,池镜穿着素服赶到凤家,还未走到灵前,就给那凤二在园中碰见。凤二二话没说,捏起拳头一下就朝他挥来。池镜朝旁边闪身让开,冷着脸睇他,“你还没打够?真当我是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