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
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知过了几时,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借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月光冷而白,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重门深户,都不过是奢华坟冢。”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一揭这头的帘子,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像一支冷箭,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上,显然还是没有动笔。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池镜将书阖上,漠然地瞅着她一笑,“我早早写完了,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有股凛凛的威严。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即便她讲她不好,也要有根据。不过很难讲,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俪仙,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