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有主见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人世间这样多类型的人格,不能强迫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存亡。
而郁郁就是那样感情迟钝,却比任何人都要轰轰烈烈的类型。
“幸存”于她,是一种遗弃。
不仅仅是熟悉的人就此离开,更多的是被迫脱离熟悉的组织之后,郁郁会陷入对自我认知的迷茫。
没有狼群,她就做不好野兽;
没有郁尔安,她就做不好女儿;
没有林逾,她也未必能发挥出在林逾队伍里那么高水平的侦察才能。
这或许不是好事,但郁郁选择了这样的自己,这份选择也同样可贵。
林逾会尊重所有家人,也会尊重家人的所有。
所以他对郁郁,也只对郁郁,才愿意给出这份“会活很久”的承诺。
看着林逾和郁郁朝向郁尔安恭敬伏拜的背影,兰瑞有一瞬间福至心灵。
一种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底,他的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几乎就要向林逾的方向伸手,发出自己内心的疑问。
然而也是那一瞬间,他对艾利亚斯的回答再次响在耳边。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他没有撒谎。
他也不想再撒谎。
即使和谢泓林茜夫妇联手,兰瑞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他们更倾向林逾能平安无事,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兰瑞当然也不吝啬自我的牺牲,但他真正所求却不是单纯的林逾存活或林逾死亡。
他想要人类存续。
而人类存续的代价是失去林逾。
于是他的底线就仅仅变成了,希望林逾死去之前能洞悉真相,希望林逾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而非因为亲友被要挟才迫不得已。
——可他就是希望人类存续的。
兰瑞从未背叛他的同胞,所以他的一切行径都被官方施压隐瞒,既往不咎,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他的确背叛了他的友谊,所以面对那人的背影,千思万绪却都不敢出声。
林逾和郁郁祭拜完毕,兰瑞低首沉默地等待着,等到林逾从他面前走过,飘拂的长发和从前毫无差别。
以前林逾就是用这样的发尾逗他鼻尖;
就是在客厅里梳头,落下一地难扫的断发;
就是披着一头湿发,嬉皮笑脸让他帮忙吹头……
“法雷尔中尉,”他听见林逾叫他,这是林逾今天第一次和他对话,“带我们去下个地方吧。”
兰瑞把军帽的帽檐压得更低,投下的阴翳藏住眼底情绪。他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声音:“好。”
顿了顿,兰瑞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
林逾应声望了过来。
他脱下自己的军帽,笑一笑,微微倾身:“免贵,姓林。”
兰瑞点点头,喃喃说:“是,林同学……我叫兰瑞·法雷尔,以前也是首都军校的学生,我是去年毕业的指挥系……”
“我知道。”林逾打断他的话,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和兰瑞静静对视,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法雷尔中尉。”
兰瑞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曾经是心有灵犀的挚友,是一个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知己,他的矛盾、他的迟疑、他的所有小心思,林逾一定早就洞悉彻底。
“你是觉得重新修葺墓园的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对这些坟墓没有归属感吗?”林逾转过头和郁郁说话,“但这些坟墓本来就只是载体,要我说,亡者真正的坟墓是在活人心里。”
郁郁问:“为什么?”
“如果我思念某人,希望TA活着,无论我走到何地TA在我心中都是活着的。但如果相反,即使TA真的苟活于世,又与我有何相干呢?”
连郁郁都听懂了林逾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兰瑞,跟着林逾的话语点点头。
却听兰瑞颤抖着声线发问:“万一希望他死去,可同时也是思念着的呢?”
“……”林逾安静地看他一会儿,答,“说不定对方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情,为了你的安全,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吧?”
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林逾真的不意外兰瑞的抉择。
他正是被兰瑞勤奋踏实,又正义凛然的性格吸引,人类需要兰瑞这样的军人,而兰瑞也没有愧对他的同胞的期待。
直到最后一刻,兰瑞既没有为了私情背叛同胞,也没有为了立场要挟旧友。
这就是林逾最熟悉的兰瑞。
正直到有些迂腐,感性到容易坏事。
所以一切都尘埃落定。
恩仇相抵,才是他们关系的最终定义。
杨全恩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气人的任务。
东部星域派来的这帮新兵根本不懂南部地形的复杂,偏偏他一口气带走了十二个人,活像个带小孩春游的幼稚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