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告落，在场所有人都微微色变。
只有林逾发出轻声嗤笑，看戏一般立在一旁，听陆权笑叹着鼓起掌来：“说得不错。我们，本就是天敌。”
他们当然是天敌。
在人类眼中，陆惟秋不过是实验室产出千千万万诺亚遗株里的之一，自降生以来，他就只是形似人类的一只奴隶而已。
而在陆惟秋的眼里，他继承了诺亚·亚米德森的能力，也便代替诺亚成为高维精神体派遣的坐标之一。他是前来征服的天降使者，而非服务人类的低智工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看着彼此，心中都这样想。
“是人类赋予你生命，是人类养育你成熟。”何来遇闷闷不乐地插话，“陆惟秋，你这样的行为，在人类这里叫忘恩负义。”
陆惟秋却反而笑了。
那副总是对人不屑一顾的目光微微下斜，落在林逾兴致勃勃旁观的脸上。
陆惟秋从前不是爱和人争辩的性格，他更热衷用实力击溃敌人的心理防线，口舌之争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但现在林逾在场，争取林逾的支持，才是他们站在这里的目的所在。
陆惟秋沉吟几秒，还是选择了正面回应何来遇的质问。
“与其责备我对人类忘恩负义，何不承认是人类先对诺亚忘恩负义？”
诺亚·亚米德森的遗株被分为三个组别，不同组别中又诞生了各自的完全体。
和另外两组不同，作为C组完全体的陆惟秋继承更多的，是诺亚不为人知的、身为高维精神体的“情绪”。
诺亚并非为人类而生，人类只是他生命中偶然的风景。
可在邂逅人类之后，他生命的定义便被无限压缩，直到成为彻头彻尾的“人类保护神”。
在更高的维度，那些高等精神体或许也愤慨着诺亚的背叛；
而在人类心中，诺亚存在的意义就只剩“拯救人类”。
陆惟秋说话的语速比常人偏慢，但纤薄嘴唇吐出的那些字句，每一个字眼都如尖刀一样刻薄冷酷：“为了维系自己族群的延续，不惜牺牲族群成员，也不惜拉拢别的族群。现今还要用人类的道德来约束我，难道，已经决定脱离你们这一‘社会’的异类，也还是要接受你们荒谬的‘道德’吗？”
陆惟秋只是不喜欢说话，但指挥系的诡辩能力从来都是顶尖的。
何来遇果然被他堵住话头，好半天发不出声，只有脸上涨红一片，下意识看向了兰瑞。
和他一起看向兰瑞的还有林逾。
林逾也想知道兰瑞的想法，而他炙热的目光同样传达给兰瑞，后者轻叹一声，缓步上前。
“不错。你是诺亚遗株，你是高维生物的后代。你们眨一眨眼，就能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但是，人类也有人类独一无二的武器。
“无论是面对古蓝星时期的末日，还是面对今时高高在上的你们……我们会始终团结，始终为了族群的延续牺牲所有。”
兰瑞的眼睛和曾经一样坚定。
他又恢复了林逾最熟悉的神态，坚韧的、执着的，和初见时一样，决心改变什么东西的——
兰瑞道：“只要能守住人类的一线生机，我什么都愿意做。”
陆惟秋嘲讽地勾起嘴角，看一眼林逾的表情：“林逾，你还要给人类机会吗？”
陆惟秋始终是陆惟秋，兰瑞也始终是兰瑞。
前者为了报复人类而多年隐忍；
后者也在为了守护人类而步步为营。
他们都没有改变过初衷，都甘愿为理想付出所有。
林逾久违地感受到童年时身处福利院的心情。
在没有小云陪伴的那段时间里，75-176永远独来独往。
他不需要旁人的关注，旁人也绝不会将多余的眼神施舍给他。
单是生存就已如此忙碌，他们无暇去谈理想，也无暇关心其他人的情绪。“同情”是一种近乎臆想的奢侈品，除了求生，他们没有时间在乎别的东西。
明明已经在努力说服自己，要试着去感受大家的“同情”。
那个在客厅里种满青萝的少年、那个为他挡开阿加尔拳头的少年、那个因为周闵一句话就能为他深入险境的少年——
那个总是督促他不许轻易言弃的少年，
那双看向他的，充满关怀的眼睛。
他被眼睛的主人放弃了。
“——你什么都愿意做？”
林逾低声发问，兰瑞应声看向了他。
兰瑞重复一遍，声音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颤：“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愿意放弃名誉，他愿意牺牲好友，他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拱手奉献。
他愿意为了人类虚无的明天，而亲手毁灭自己的今天。
“……”林逾负手上前，没有理会陆惟秋微微皱眉的神情，而是专注地看向兰瑞，“那你来做新的诺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