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夜晚,我忍不住就想跟上去,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跟在他身后,就这么默默的陪着他,走那么一小段路。
突然就觉得很难过,很……心疼。
真是天方夜谭般的荒谬——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孩子竟然去心疼名利兼得风光无两的名教授。
他要是知道,不,任何人要是知道,都会把我当个疯子来讥讽嘲笑好几年吧。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人陪呢?每天都那么忙,被那么多人围绕着崇拜着渴望着。能够有一段可以安安静静独自走过的夜路,他一定很乐意享受这样的清净无扰吧。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唉,睡吧,睡吧,老天保佑我别再做那么奇怪的梦了。明天……明天等图书馆关门的时候就直接回宿舍吧。
好了好了,睡吧……
我终于没有放弃一开始就想要做的选题。周六晚上的单独指导是我坚持下去的最重要的动力。
但事实上,跟在组会时的模式一样,单独辅导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在说,老师在听。即便我提出问题,他也会先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因为他有这个习惯,我在提问之前自己都先想好了答案,虽然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犯错。
老师从不会直截了当的说我错了,他会跟着我的思路,把答案发展成另一个问题,寻根究底到我思想的最深处,然后就算他不置一词,我也已经发现自己在逻辑上或者认识上的荒谬或缺陷,兴奋得想要跳起来,说我明白了,明白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眸就会弯出好看的弧度,温和的笑容像斜阳碎在湖面上。然后……我的那个被揉碎了扔进心底废纸篓的梦就会又一次在深夜把我搅得神魂不宁。
在单独指导之后,他会按照我的进度,推荐相关度非常高的一些只有在国外学术搜索引擎才能找到的资料,或者干脆亲自把这些文献打印出来交到我手上。这样一来,我实际上每次都要用掉他超过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说实话,他给我的指导把课题变得更加复杂了,也让我的问题越来越多。
有的时候我的思维裂成东非大峡谷,又或是做了一场星际跃迁,一眨眼太阳变成三体。然而我发现就在这些千头万绪里我时而会产生一些灵感,它们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像梦一样,在潜意识里酝酿,突然惊醒时就能抓住。
就是这些美妙的灵感让我突破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终于有一天我惊觉,我的提案已经成熟到足以开启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
那天我给老师报告了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理论框架和几个可能成功的模型,我站在办公桌前,激动得手舞足蹈,一口气说完了九十张ppt。我说得满脸潮红,手指在鼠标上微微发抖。
老师微笑着看着我,全程没有说话。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游泳教练,早就等在对岸,自始至终他都相信只要我全力以赴,一定会抵达他给我展示的终点。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我感到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心里却十分快活,知道今晚终于可以睡个黑甜的好觉,明天是周日,也许可以去爬个山晒晒太阳,我有运动的习惯,但因为在选题的沼泽中挣扎多日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校门了。
老师说:“把你报告的内容精简成提案,下周五前发给我。我的博士申请月底结束,学校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我点头说:“好,谢谢老师。”
他说:“不用谢。”
我合上笔记本,看到对面墙上的时钟,竟然已经过了十点。
之前的好几次会面我都超时了,因为是最后一个学生,老师之后也没其他安排,所以他不叫停,我也就厚着脸皮继续,权当是个秘而不宣的小福利,然而没想到今天这么过分。
“还有事吗?”
老师抬起头问,他的脸在清冷的日光灯下比墙面还要白。
我呆了一下,这时才发现他的坐姿有些奇怪,胸口紧贴着桌沿,用一本硬壳书的书脚抵着自己的腹部,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慌得声音都颤了起来:“老、老师你不舒服?”
他扯动着发青的唇角:“不要紧,老毛病了,吃点胃药就好了。”
我急得额上也冒出了汗:“药在哪,我给您拿。”
他摆手:“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跌跌撞撞跑出办公室。姚助理最近放假,由赵学姐代职。助理办公桌在会客厅外,有一个柜子没锁,听姚助理交代过赵学姐,教授不用一次性餐具,如果帮他买午餐晚餐可以用里面的环保盒打包。赵学姐对这个兼职很热心,保证说她一定会记得提醒教授按点吃饭。在柜子的显眼处找到了胃药,空荡荡的盒里只剩下最后一包。我用热水充好了药又兑了一些凉水,喝了一口确定温度适宜后跑回办公室递给老师。老师没说什么接过去喝了。他皱着眉站起来说:“过一会儿就好了,走吧,我们一起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