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己最先愣了,面色微变,目似鹰隼直直射向布和。
他幼年登基,这辈子就没人让他的话掉地上过。
特别是这种饱含深意的暗示。
容淖也禁不住抬眼偷瞥布和。
在余光中,容淖看见布和径直起身,朝皇帝重重下拜,“请皇上饶恕臣不敬之罪,臣想请问皇上可是有意让臣尚公主?”
“你不愿?”皇帝眯了眯眼,喜怒难辨。
布和立刻表忠心,“能做皇家女婿,臣自然千万个愿意,不过……”
皇帝往后一靠,好整以暇看着布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不过什么。”
布和吞吞吐吐,中途甚至还暗暗瞥了容淖两眼,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尚公主臣愿意,只尚六公主不行。”
容淖瞠目。
她沉默这一程本在琢磨该如何应对皇帝随时可能出口的赐婚。没想到,她没来得及抗旨不遵,布和先跳出来了。
她心道这个布和果真是个千变万化的人。
难怪每个人口中的布和都不一样。
谁也说不清哪一面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为何?”皇帝更是直接气笑了,似是觉得荒谬,目光在布和与容淖二人中间来回游移一圈。在他印象中,当时在御营时,这个布和分明一心想赢得六公主青睐,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不能这般快变卦,“莫非你二人之间生了龃龉?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许是能给你们解开误会。”
“没有误会。”布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是觉得不合适。”
皇帝心中有气,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
布和被问急了,心头一横,咬牙道出一句,“臣听闻六公主曾被一群恶徒挟持,流落草原,为策棱所救。后来公主远赴漠北,身边跟随的亦是策棱亲信。”
言下之意……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皇族!”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布和竟敢当面嫌弃他的公主不贞。
这和直接掴他脸上有什么区别。
自打容淖从草原上回来,皇帝从未问起过她流落后的经历。
是不关心,也是不在意。
都投胎成皇家的公主了,女子中的头一份,那些身外之名根本不值一提,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便算雨过天晴。
见皇帝怒不可遏,布和连忙伏地叩首,“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臣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嫌恶公主,而是……”布和似乎难以启齿,一句而是在嘴边咀嚼好几回,才硬生生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而是臣母有过同样的流落遭遇,甚至因此被王叔废除哈敦之位,此乃莫大羞辱。”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臣很心疼额吉。”布和深深吸气,面色扭曲,眼神挣扎,缓了许久方艰涩出声,“可是,那些因为额吉而加诸于臣身上的污言碎语臣照样忘不掉,七尺男儿,谁不想抬头做人。”
“六公主落难一事在漠北并非瞒得密不透风。若臣尚她,臣心中这道跨不过的坎儿恐如关山难越,又谈何携手百年。”布和说罢,似羞愧不已,朝皇帝重重磕头,眼泪‘唰’的淌了一地,“这桩婚事,于臣不豫,于公主更是不幸,请皇上仔细思量!”
皇帝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没藏好的扭曲。
心头火起,想发作吧,奈何布和太真情实感了,甚至不惜剖开自己的卑劣。
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介意。
更遑论是别人的女儿。
公主也不能例外。
话已至此,若执意要把六公主嫁给他,皇帝自己都觉得荒唐无比。
皇帝按按狂跳的眉心,同为男子,他其实是能理解布和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去看自己始终垂首立在一旁,安然静默,形如一尊姣好泥塑像的女儿。
容淖知道,这个时候她或许该掉两滴眼泪,以此博得皇帝的怜悯。
毕竟她一个未婚姑娘,竟被人这般当面作践羞辱。
而且,这份羞辱的来由非她咎由自取,若说她被挟持流落草原太子占七分责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纵太子的皇帝至少该摊剩下三分。
可她哭不出来。
最终,在皇帝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容淖似方从百般冲击里回过神,提裙轻盈跪倒在地。
或许是她表现得过于冷静了,皇帝心念一动,原本对她那些隐秘看法沉压下去,反倒有些不忍心看。
“小六,这是作何,快起来!”
容淖不起,她目色坦荡而澄澈,静气从容道,“我与世子并非一路人,还请阿玛体谅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