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样敬重神明呢。”
“因为它赐给我灵感。让我得以写诗。”峦先生回答。“让我时常能感受到,常人无法体会的生命的诗意。我也想不明白,它为何会接纳我这等粗鄙之人,尽管我的祈求都是那么简陋而苍白——”这真是荒诞至极的疯话,一旁车夫听不下去,伸出手重重擂了他一拳:“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写的诗——是你自己想出来、自己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诗!什么神明给的灵感,不是你辛苦练习的吗?不是你又缝衣服又修炉灶,体验生活得出的感想吗?!”难道不是吗,峦先生放弃了豪宅与旧友,遁入寂寥的山林就是为了写诗。一切成就分明理所应当,可他却说这是神的恩赐,那么卑微,又忠诚得近乎癫狂。
然而,银发人理解他了。
完完全全理解。
他知道,那些怀有异常天赋的人,就是如此诚惶诚恐。自我折磨也在所不惜。
也许诗歌太过玄妙,可以换一个具体可感的例子:银发人有一个“朋友”(其实就是他自己)——同样有某种难以想象的法力。
出生就有。其他人怎么也无法习得。那位朋友做出过翻天覆地的壮举,也看见过,世界之外,人们无法见到的瑰丽世界。
他当然觉得幸运。但也无比害怕:因为不知道,这力量是怎么来的。
正如莫名降临在他身上,那股力量也可以倏然离开。他不敢设想,体会过强大滋味的自己,就像见过仙界的魂灵,怎还能忍受法力消失、如地府般空寂的漆黑呢。
而且,因为不知那法力为何物,朋友控制不好它。
反倒像被控制,仿佛像巨大的恶灵,借自己的身体把力量发泄//|出来。
正是这种仓皇的心态下,他的法力终于失控,铸成大错直到现在还未能赎清。往事不必再追忆,银发人只是想:眼前的峦先生,也不过可怜、可笑、旁人无法共情的寂寞之人。
他一定也体会过,精绝的诗句,像梦一样突然展现在脑海里。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峦先生不知道。写诗对他来说很平滑,没有什么困难,他想写一滴水,他的诗却返还一片湖。还不会把那滴水淹没,用一整片湖珍藏一滴水的微波。但峦先生也很茫然。也想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也害怕,诗情会突然消失,因为从某种角度,他不算真的拥有。在没有迸发灵感的时候,他一定惶恐如临大敌吧。他会拼命把诗情“找回来”,峦先生“总结”出,坚守贫寒的生活、亲自操持家务,就能接收到灵感——这也许是巧合,他恰巧在哪次劳作后写出一句诗来;又或许,是峦先生不敢过得太轻松,怕自己太放肆,太轻佻,把宝贵又不知来头的天赋弄丢了。
峦先生还为自己找到一重保障。
他把诗歌寄寓给了神明。
依靠古籍、传闻、还有自己的想象,他构造一个神明的世界,然后定论:写诗的灵感乃神明所赐。
神是强大的,超越认知而永恒存在。所以诗歌的灵感有了来源——所以峦先生的不安有了排解:只要供奉神,只要尊崇神的旨意,神就会眷顾他,写诗的灵感就不会失去。
说到底,峦先生构建的,是一种安全感,也是对自我的桎梏、一种无序生活中人为创造的秩序与解答。
所以,他才会如此敬仰神明。
所以任何违背秩序的存在,都让他感到惊慌、抗拒和沉痛。
所以峦先生要攻击银发人(银发人的出现喻指神明只是假象),为了合理化自己的举动,甚至幻想出,对方手持武器意欲行凶。
银发人在山坡下望着他。车夫,就快要压不住峦先生了。
但他说不出制止的话。银发人想:他的幻象,我不知怎么解开——他的嘴唇颤了颤:我没办法,把他的依靠夺走——银发人重重倚在栀子身上,一时心下仓皇不知该怎么面对。而恰在这一刻,峦先生眼睛一亮,忽然看见山下的幺幺和空仔不见了。
他一直注意着幺幺、空仔和幺娘三人。
就在方才,他们逃掉了。趁众人对峙之时跑下了山去。
峦先生也一下甩开双手,再无顾忌,抡起石板向山壁上挥去。
勉强稳住的泥土,又在撞击中赫然开始塌陷。这一次不只是土,还有掩在泥土中的山石,飞流直下,冲向已然呆立的银发人。
“怦”,一支血色匕首划过,石块倏而在半空破裂。
银发人这才回神,说道:“栀子。”可他突然看见,栀子身体变得半透明,手中的灯光几乎从臂膀透穿过去。银发人一下睁大眼睛:“栀子!”猛然冲到他面前,拉着栀子躲开飞石和泥沙:“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打破他的幻象,你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栀子轻声道:“嗯。”可接天的泥石还在滚落,整个山坡都好像直直平移下来。栀子眯起眼睛,抬手一抹,消解漫天的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