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深知当下焦心只是徒劳,因着连日疲乏,夜里勉强安睡了一阵,翌日清晨,拜别了各房亲长,携着韩嬷嬷、碧沼等人登上去往扬州的船只。
韩嬷嬷年少时是杜氏的陪房,婚配后又做了宋迢迢的乳母,在府中的威信和阅历不是常人能比的,总能获悉更多紧要的消息。
宋迢迢登船后寻她叙话,探听此番事态原委,原是庄头有一偭户吃醉了酒,夜里跑去巡田,栽倒在田埂间,酿成惨案。
虽不是大案,并未牵涉到旁人,到底是桩人命官司,宋府作为东家,自然要尽心善后,以防亡者亲眷心生不满,闹上公堂,那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宋迢迢听完,心下有了计较。
这样的案子,行商人家难免要沾上一两件,往往处理得妥帖就不会再生波澜,杜氏理事多年,当然经手过。
可是。
她的目光越过船桅,投向湛蓝的江面,朝霞漫漫陈铺于水波之上,雪白的芦花被风吹荡,摇下细碎白絮,合着浩渺烟波起伏。
沿路并无险滩恶峡,唯有两岸长啼的猿声,凄清肃静。
她的心境却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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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离帐不过半个时辰,萧偃就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禾连在榻边为他扎针,值夜的亲卫们乌泱泱跪了一片,领头的惊寒头埋得最低,几乎要陷进尘埃里。
他余光未动,只静静望着晃动的烛影出神,半晌,他启唇发话,声音被闷得喑哑:“明日卯时,起兵,途经黄山,沿西京道抵洞庭,乘长江西行至益州,与诸梁的辖军汇合。”(2)
语毕,帐内久久无声,惊寒壮着胆子开口:“殿下,您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休整之际,此举未免仓促。”
萧偃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把玩着手中的玉簪,道:“燕统领心细如发谋虑过人,看来这行军决策,是该全权交由你处置了。”
燕惊寒连忙噤声,其余人等则纷纷领命退下。
禾连收整银针,提上药箱起身要走,临行前看了眼跪俯的青年,又看了眼倚榻的萧偃,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这样要死不活的,只怕活不过那位女郎。”
惊寒闻言洇出一身冷汗,抬眸发现萧偃下了榻,苍白的脚掌踩在深色旃毯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你也这么觉得?”
“万万不是,殿下志在千秋,自当与天同齐,万寿无疆。”他答得又快又稳,唯恐有不妥之处触怒少年。
萧偃听罢,仍是兴致寥寥的模样,但也不曾发难,只是拨下符牒递与他,道:“淮南道诸府藏伏的军队皆已召回,现下速速整军,约摸七八个时辰就能发兵了。”
惊寒应诺,临行前瞥见少年手中的羊脂玉簪,玉料上乘,雕工拙稚,猜测出几分渊源,不由得劝道:“殿下与宋小娘子正值少年,偶有口舌之争实属寻常,殿下当平心静气,切莫太动肝火……”
话尚未尽,便被萧偃打断,他蹙眉,“何出此言?禾连同你们说我是因动气昏厥的?”
“禾医官未曾多言,宋娘子如是交代。”
萧偃扯扯唇,将玉簪抛在案上,淡声道:“什么口舌争执能令生死之交义绝。”
惊寒惊骇不已,再不敢久留,只卯足劲往外走,又听得他道:“将扬州府的人悉数召回,一个不留。”
惊寒语气犹疑:“殿下早前说何庆之死事关重大,务必严防死守。”
少年回过身,踱步向内,宽大的玄色袍服迤下一道蛇形阴影。
他的墨发披散,语调散漫,带着一种隐秘的恶劣:“事关宋府重大,可不是事关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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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府近来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子吴王,今岁已到出阁之年,不日便要前往封地就藩,因藩地毗邻扬州城,预备在城内游历数月,吴王年少才高,素有美名,引得城内官家贵女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二则事关何府内闱辛密,本不该教时人口耳相承,概因实在稀奇,依旧引起一阵风闻。
扬州城何府,绛纱院。
庭院修葺得绿瓦朱甍,分外秀致,院内的仆从却是屈指可数,偶有几人,或是立在外间扫花,或是侍弄廊下画眉鸟。
春日的飞燕蹁跹入院,掠过隔窗的朱帘,惊碎一室暧昧的喘/息声。
飞燕顽皮,又去衔庭中簇拥的花枝,淡白梨花枝压叠嫣红海棠,春风不休,吹得梨花落落纷如雨,海棠垂丝颤似羞,竟与室内的春/情重合了。
临窗的罗汉榻上,女子推开身畔作怪的白面文士,粉面含春,嗔道:“你这浪荡子,我都有孕了,你还来招我?”
柳郎指尖拂过女子半露的玉腿,又去勾她遮腰的抱腹,一双含情目弯起来,温声道:“霜儿,我的好霜儿,你这胎都坐满三个月了,不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