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你为何还是给皮三儿下了麻沸散?”沉默了许久的陈脊开口问道。
李氏笑着摇摇头,“可能......我还是不够大度吧。”
沈亭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这件事,你不需要大度的。”
陈脊痛惜道:“你可以到衙门伸冤,此事我们可以为你做主。”
李氏怔了一会,笑道:“都不重要了。两位大人,卤肉下毒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若可以,请替我转告周轩,妾此生已无遗憾,往后只愿他顺心遂愿。”
她紧握着莲花玉佩的手微微颤抖,说罢,毅然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香山的云雾之中。
“不要!”
沈亭山和陈脊惊愕不已,可李氏行为突然,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难再救。李氏以生命为代价,想保守住这个秘密,保护她一生所爱。
随着一声沉重的响,这朵本该娇艳的花,终究还是坠落在了风中。
青儿在宅中等得胆惊心颤,她翘首企足,直到正午都不见李氏归来。
李氏临走前吩咐,若到正午还不见她回来,就要第一时间毁掉药材和卤子。
青儿向来忠心,不敢违命。
院子中间已经堆满了药材,她提起身边一个油桶,往药材上撒油。撒完油,又掏出火折子,往那堆药材上一丢,顿时火光四起,药气冲天。
青儿叫仆役看着火势,又匆匆来到后门,所有卤子已经由仆役抬到了车上,她领着仆役避开邻里小心谨慎往排污渠走去。
如同饮水渠一样,山阴县每条街都会挖凿排污渠,这些污水通向城外的河道,斜斜下去,顺水而去。等到沈亭山和陈脊赶到时,所有的卤子已经混着黑褐色的污物,沤烂发臭,再难寻觅了。
“你……”
沈亭山想要责怪青儿却又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错呢?也许,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在意李氏的人了。
地窖里的东西也被周轩暗中派人搬空了。
讽刺的是,李氏满心所想都是为周轩掩盖罪行,而周轩满心所想却只有如何为自己遮掩。看着空荡荡的地窖,沈亭山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沈亭山心中不禁暗叹李氏所托非人,若周轩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要求她替自己去作恶呢?然而,这世间的情爱,终究是难以捉摸。
沈亭山并非是一个不相信情爱的人,但他始终认为,无论男女,爱人都应当在爱己之后。若过度依赖他人,试图从别人身上获得所需,最终只会泥足深陷。
陈脊看着沈亭山愣愣的样子,也感慨道:“这周轩看来也不是真心对待李氏。”
沈亭山叹息道:“这世间并非没有好男儿,只是求人渡已,难免所托非人。人生八苦,唯有自渡。”
陈脊喃喃道:“可她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这世间很奇,总有些人,明明从不与人交恶,可就是命途多舛,颠沛流离。而有人,明明恶贯满盈,却仍可锦衣玉食。有两句话,我素来觉得可笑,‘好人好报’,‘恶人自有天收’。你想想这两句话,我必须努力做个好人,但如果别人欺负我头上了,我却只能等着上天来收拾他,这不可笑吗?”
陈脊沉思了一回,说道:“可如果你变成同样的,乃至更凶残的坏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时,你确实报仇雪恨了,可你也变得不再像自己。相反,你很像他,像那个你无比讨厌的人。”
沈亭山道:“就如李氏这般,她想过报复,也想过从这个世界离开,她反复挣扎直到遇见了周轩,这个男人就像她即将溺水时抓住的木棍,她只有攀牢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陈脊的叹气声更大了,“为何世道如此不公?”
“在南京时,我曾与金龙寺的了然方丈畅谈过此事。他与我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只要此心无所住著,就不为外物所囿。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当时,我立即便反驳了他。我说,未经他人苦,又何谈劝人放下。受了伤便是受了伤,即使后面不再疼了,可伤疤却会一直留着。”
“现在呢?你仍这么想吗?”
“后来,我又去到东海之滨,对望苍茫海水,目睹日月交替,那一刻我突然顿悟,了然方丈说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释怀,如海之宽广,如日之光辉。我所宽恕的不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而是心中的旧事与执念。这尘世美好繁多,那个人,那些事,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我能够欣赏世间的美好,亦能面对世间的苦难。在释怀的过程中,我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你我虽无法改变世道之不公,却能因之变得更加温和强大。”
“可我仍替李氏不值。”陈脊顿了顿,试探性问道:“她对周轩以命相护,这案子你我还要接着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