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生前死后都是头一回充大头下馆子,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酒楼规矩还是阴间规矩,总之与他听说过的酒楼大不相同。断腿鬼嘿嘿笑了两声:“唉,要我说可不能怪王大铲脾气大,哪个厨子不想多卖两道菜的?实在是我们做鬼的没口福啊,我死了这么些年了,竟没遇上几只留在阳间种菜的鬼,买菜还得去凡人堆里挤一趟。王大铲最不耐烦逛顾相城的菜市坝了,说是熟人太多,便只好这样,在鬼市上买着什么,这一日便卖什么。”
说完又凑近任平生小声道:“其实他都死了四十年了,顾相城菜市上早就没他的熟人了。”
正说着,后厨一阵响动,一个小山般的大胖子探出半个身子来,两只小眼睛恶狠狠地朝前堂一扫。断腿鬼连忙招呼:“新来的新来的,我给他讲行情呢。”
大胖子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哐的一声,传菜口里多出一只大海碗,断腿鬼噔噔噔跳过去端了,又噔噔噔跳回来放到任平生桌上。是一碗酸汤面,卧着两个澄黄滚圆的荷包蛋,几根豌豆尖卷在面条里头,看着实在可口。
但任平生却不很想吃。废话,他头一回进酒楼,正想点上一桌好酒好菜耍耍威风呢,怎么还是一碗面?那还不如照旧去外头面摊上吃。于是他看了看另两桌的吃食,不满道:“既是做什么卖什么,怎么他们有菜有酒,给我就一碗面?”
想起怀里的金银财宝,更壮了胆色:“莫想着欺负小爷新来的啊,只要你有好菜,价钱不是问题。”
断腿鬼笑问:“你当真有钱?”任平生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啪地甩在桌上,那响动听着分量就很足。毕竟是第一回“挥金如土”,任平生心里格外舒爽,简直想把荷包捡起来再甩一次。
可那断腿鬼见怪不怪,两下拆开荷包倒出来,那里面竟不是银钱,而是几块白森森的骨头。断腿鬼拎起那骨头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小指骨,王大铲可不收这个啊。”
任平生吓了一跳,忙不迭掏出另外几只荷包拆开检查。倒出来一看,不仅有不知哪处的骨头,还有一些拿荷叶包好的软绵绵的东西,露出一阵血腥气,不知是块什么肉;甚至有个荷包里装着一大把头发。竟没一个装了金银财宝的。
刚做了半天小鬼的任平生当下就傻眼了,那靠不住的姓莫的,还以为她大方潇洒给钱花,结果竟让人揣了一兜的人体零碎出来招摇,真是信了她的邪。
断腿鬼见任平生愣在桌边,笑得眼睛都弯了,连忙把面推过去:“没事没事啊,你吃吧。棺门巷的规矩,新来的都要招待一份吃食的,这碗面便是王大铲的招待,不收你东西。”
任平生仍然气鼓鼓,半天不肯动筷子。断腿鬼看了看满桌的骨肉毛发,稀奇道:“你一个新进的小鬼,哪里来这许多宝贝?”
宝贝?任平生看着桌上那一堆东西,恨恨地全塞回荷包里,骂道:“一个姓莫的给的。”
棺门巷里姓莫的不多,住在这旁边的更是只有那么一个。断腿鬼眼珠一转:“汪汪?你是汪汪收的人?”
任平生听前半句,还以为断腿鬼突然疯了在学狗叫,听完后半句才问道:“汪汪是谁?”
断腿鬼一拍手:“莫汪啊!棺门巷里一枝花,黄泉路上女老大,莫汪莫大人啊!”
任平生嘴角一抽,什么一枝花、女老大的,这些做鬼的脸皮果然比人要厚。随后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她当时扭扭捏捏不肯透露自己叫什么名字,原来叫汪汪,端得一副老祖宗架子,竟有个小狗的名字。
想到这里,任平生也不生气了,自顾自嘿嘿发笑:“原来她名字这么好笑!”
断腿鬼与任平生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他在笑什么,跟着一起笑道:“可不是嘛!”笑了一阵,任平生胃口也开了,操起筷子就是一顿呼哧,准备吃饱喝足了再回去跟这位汪汪小姐好好算账。
大概是很久没见过生人,哦,生鬼,断腿鬼黏在任平生身边一直不走,言语间听起来他还与莫汪汪十分相熟,所以对任平生格外热情。任平生心情好了一点,便拿出混迹下半城多年跟三教九流套交情的劲头,从断腿鬼嘴里打听了不少莫汪汪没耐烦说清楚的事情。
他们两个由头便是说的莫汪汪,她果真已来了五十多年,断腿鬼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棺门巷里住着了。只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从东边来的,一个早逝的姑娘,不知为何死后漂泊,到顾相城来做了提魂使。况且按照年份往回推算,她来的那会,顾相城真算是穷乡僻壤,夏热冬凉不好过活,山高水远商路不通,又没多少耕地,什么修码头、拓河道、开夜市,都是后来才渐渐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