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她所说,顾相城上至州府权贵,下至贫民乞丐,往上数个一辈两辈,都有她送过的祖宗。
俩人走在路上,听她豪气干云地介绍了半天,任平生顾忌着对救命恩人应有的礼数,更顾忌着她那一挥手就让人怎么也跑不了的歪门邪术,努力没把白眼翻得太明显。
好不容易逮着她喘气的空,赶紧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疯话,拈了个话头问道:“恩人该怎么称呼?”
结果她那名字不知是哪里难以启齿,任平生颇为稀奇地看她皱眉半晌才嘟囔道:“不提也罢,我姓莫,地府的鬼差叫了我好些年的莫大人。”
这位莫大人说完,忽地又一拍手:“正好,师父收徒都是要取点束脩的,你就给我新取个名字吧。”
任平生十分跟不上她的节奏,做师父的,哪有叫徒弟给取名字的?再则,虽说他不认得几个字,却也听别人念叨过,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下就问道:“父母给的名字,怎么能说改就改啊?”
莫大人像听了个笑话,哈哈两声:“小鬼,你都死了还管什么父母啊?唉,不过也是,你毕竟刚死,心里头还没死透也应当。”
这人说话总是死来死去,听得任平生心里发毛,忍不住又阴悄悄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嗯,不错,有血有肉有力气,能屈能伸能打人。
他可是见过不少死人的。人一旦断了气,不要多会就全硬了。所以一般人家办丧事,都得趁人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抢先把寿衣穿上,不然等关节僵硬就很难穿进去了。
眼下他这身体,动起来也算是关节灵活,脚踏实地,怎么看也不像个死人啊。
但话说回来,那苎麻缝起来的肚皮,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见痛痒,却走几步就觉着晃荡,任平生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不去想象那是他的肠子在肚皮里不稳当闹出来的动静。
其实任平生也没多想活着。无亲无故,无田无产,住破庙、睡桥洞,抢过乞丐的面饼,偷过酒楼的潲水,活下去的动力好像就是个要吃要暖的本能。
他闲得没事的时候常常想,要不是肚子饿起来实在难受,谁稀罕跟个耗子似的在顾相城里钻来钻去,就为供这一条贱命啊。
这回能惹上那两条狼狗,也是因为他在春深处后院寻摸剩饭剩菜的时候,不小心把一碟子烂梅菜撞翻在了罗公子的鞋尖上。
要说也着实算他倒霉,那春深处本是顾相城里名头最响的销金窟,园子盖得一重又一重不知多大,谁也没想到会有恩客放着那藏花纳柳的前院不待,跑到后厨的地界东游西逛遛狗玩,还撞上个偷吃食的小流氓。
被狼狗追着一路从城里跑到城外,与其说是任平生求生,倒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毕竟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活了,也不大乐意自己的死法是喂了狗肚子。
可天意弄人,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又睁开眼了;以为自己活过来了,结果人又告诉你,没有,你就是死了。
死了吧你还不算是个鬼,你还有血肉,还有感觉。
任平生正满脑子稀里糊涂,就见那莫大人姿势古怪地来拍他的头。约摸是真拿他当小鬼看,手伸到一半,发现这小鬼不太小,个子比她高,只好垫着脚来拍一拍,撑一撑她嘴里那“我做鬼都做了五十几年了”的辈分。
“你那名字,任平生?”拍完了脑袋,莫大人又笑嘻嘻地问他话,“听着也寡淡得很,不如随我一齐改了,师徒同心,从一起换名开始。”
哪门子的师徒,任平生可半点不想给这古怪的姑娘嗑拜师头,随即脑袋一扭,皱着眉躲开她的手:“我不换,我娘说了,我这是平安一生的好名字。”
“哦哟,怪不得!”那莫大人恍然大悟一般,“你这被狗撵死的命可真够平安的!”
任平生一咬牙帮子,忍不住捏了捏拳头。他这人虽说又穷又苦,啊不对,该是正因为他又穷又苦,养成一副混不吝的性子,谁说了半句他不爱听的话,都是要抡起拳头揍一顿的。反正没家没室没牵挂,打赢是赚,打输不亏。
先前是他刚醒来,还没搞明白这“不人不鬼”到底是个什么鬼,才傻愣着听这姑娘白话,这会儿想不明白也想烦了,又见这位莫大人明明年纪轻轻,非要在他面前扭捏出一副无所不知老祖宗的做派,登时就来了气。
可拳头握起来又生顾忌,不管她嘴里吐出来的是狗牙还是象牙,人家好歹看着是个姑娘家,岁数也不大的样子,任平生下不去手,于是顿住脚步就骂:“你少在这鬼迷日眼的!装神弄鬼了一路,莫以为我真不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