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门巷无甚白日黑夜之分,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办差事做生意。任平生听了一肚子陈年往事下饭,自觉已知之八九,便不像刚才进来时一般扭捏,而莫望歇了一觉消了火,精神抖擞拎着小徒弟出门,再有什么牛鬼蛇神打趣也不在意了。
出得巷子来,隔壁几步远就是春深处的大门,正是灯红酒绿的好时候,侧巷里拴着一排排的骏马良驹,挤着数不清的车轿仆从。春深处的老鸨万妈妈站在门口,脸上糊着三斤粉,正万般殷勤地扶着一位中年富绅的胳膊往里进,嘴里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
不知为何,任平生心头突生出一点异样的感慨来。他跟这位万妈妈其实见过好几次,十二岁那年冬天他冻得稀里糊涂,满街乱走只为了让脚趾头活动一下暖和点,经过春深处门口,送客出门的万妈妈瞧见了,掩着鼻子让人给他端了一碗热稀饭。后来偷吃还见过一回,同样掩着鼻子,叫后院几个小厮打一顿丢出去。
今天罗小公子放狗的时候,万妈妈也是跟在身边的,一样地嘴里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瞥见任平生落荒而逃的时候,鼻子掩着。
莫望好像不太喜欢脂粉香气,加快了步子打春深处门前过。任平生跟着走,他换了一件还算齐整的衣裳(莫望从别人家里摸出来的,也不知有没有给钱),门口侍立的姑娘们不冷不热地扑了几阵香风招呼。他挺起胸膛直直从春深处大门口走过,这在任平生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过。
第7章 囿灵灯
本来看莫望神气十足,以为她早知道罗老太太在哪,结果两人没头没脑在城里转了半天,任平生才发现她也对鬼魂的行踪一无所知。看任平生一脸鄙夷,还强自解释道:“刚断气的鬼,都爱往人多的地方钻,万一就在这夜市里呢!”
这个找法其实并非全无道理,的确有很多惊慌之下跑脱的新鬼,还留着做人的本能,总爱钻进人堆里寻求安全感。可罗家这位老太太看来并不属于这种鬼,莫望带着任平生转了半宿也没找着她的鬼影。最后逛得夜市人都少了,才只好抬脚往上半城去,毕竟是罗家的鬼,要找线索还得回去一趟。
罗家虽然内里龌龊,表面功夫却正南齐北很像回事,松柏孝布俱全,灵堂气派庄严,已有不少亲近的人家遣人来吊唁过。只是那在灵前守孝的子孙却是应卯了事,有人来就去跪一跪,没人的时候连小厮丫鬟也懒得添灯烧纸。此刻夜深人静,府里灯火通明,灵堂处却一个人也没有。
莫望背着双手站在庭院里啧啧两声,不多看棺材一眼,便直往内院而去。顺着灵堂往里,最近的是罗府正院,原是罗员外和他老婆住的,不过眼下只听见罗太太在院里打鸡骂狗,话里话外骂着她那死鬼丈夫已是许久没来过正院睡觉了。莫望摇摇头,闲庭散步一般边走边打量,走到第五个小妾的院子,才见着罗大员外的人。
听屋里那动静,罗大人显然没有什么守母孝的自觉。莫望还是没找到鬼影,颇为烦恼,跟任平生老成地叹了口气:“按理说罗家老太最不甘心的就是这个丑儿子啊,怎么也不来守着他?”
任平生百无聊赖,随口道:“不守儿子就守孙子嘛,总不至于是舍不得什么孙女媳妇。”他断断续续听莫望念叨,大概知道这罗家老太重男轻女得很,向来把儿子孙子看成眼珠子,为此跟儿子的老婆小妾们闹过多少年。
莫望点点头欣慰道:“爱徒果然聪颖,我可真是慧眼识珠啊。”任平生翻个白眼没搭理她。师徒俩走到罗小公子住处,还没来得及找鬼,先都感叹一声,果然是亲父子,老太婆的棺材还停在正堂呢,老子这就在那头挑灯夜战,儿子也跟着在这里被翻红浪。
不过任平生一走进这处院子,就隐隐觉出不对来。屋里虽说香艳掩盖,可一门之隔的院子里却隐有阴风,廊下守夜的两个大丫头穿得十分厚实,半梦半醒间还在打冷战。莫望唇角一勾,站定了不动,轻笑一声:“出来吧,老太婆。”
任平生一凛,很没出息地往便宜师父身边靠了靠。一阵阴风卷动两片枯叶,这高梁厚墙的大院子蓦地透出几分萧索来。
“你说说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爱听孙子的墙角呢?”莫望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盏暗沉沉的油灯,漫不经心地抹了抹灯罩上的灰尘。
“姑奶奶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捉迷藏啊老太婆,你最好搞快点,莫让一会儿我动起手来,搅了你宝贝孙子的雅兴。”
任平生听到一阵咕噜噜的闷响,那动静活像嗓子里卡了两口痰吐不出来。响了两声,突然传来一阵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短短几个字,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变了几变,开口时似在东南角,尾音又像是落在了西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