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怀胜上前,对女儿说:“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到摄影棚外。纸板墙壁搭建的温馨家庭厨房消失了,眼前是遍布荒草和碎石砾的废弃工地。这里曾是省领导剪彩开工的影视城,2019年后工程进度就慢慢拖了下来。不远处有一架半陷在泥地里的挖掘机,已经至少半年没有挪动了,夕阳的光在它破裂的玻璃窗上聚拢,像一只浑浊苍老的眼。
“你怎么回事?”谭怀胜说。“跟着提词器念都不会?我都跟团队说了,我女儿大学时候上过戏剧课,保证效果好。你看哪?还在走神?”
“我说过了,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让你坐那儿说几句话有那么难?本来台本里还有一段我手把手教你颠勺,多亏你姨说,你没怎么下过厨,可能压力大,不自然,就算了。这些电视台的人,他妈的,你别看一个个假装斯斯文文的,我不知道见了多少领导才给我们占了一个坑……”
“假。”
“什么?”
“那些台词太假了。”
“假?说得轻巧,没有这些假的,你爸就挣不到那些真的,也供不起你这么多年!你是不知道,以前困难的时候,你爸抱着话都不会说的你,好多次经过中心公园后面的那座桥,现在已经拆掉了嘛,只想父女一起跳下去,一了百了!为什么你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就是因为你爸我学会了假,学会了求,学会了跪!”
“我当然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
“行吧,”谭怀胜嗤笑了一声,掏出手机拨号,说了一句“嘉烁要回去了,你送她一下”,然后指着前方说:“你直走,到那围墙外面,小胡送你回家。”
谭嘉烁沉默地转过身,迈出步子。“什么脾气,”她听见父亲在背后说。
一辆黑色轿车在工地之外等着谭嘉烁。她坐进副驾驶座。
“拍完了?”司机胡一曼说。她是谭怀胜身边唯一的女司机,比谭嘉烁大四岁,专门负责接送谭家妻女。
“拍完了。”
胡一曼正要发动车子,车外右侧突然传来了高跟鞋小步奔跑的声音。是伊璇。谭嘉烁摇下车窗。
“我刚刚和导演商量好了,”伊璇说,“这一段就不实拍了,下次你到录音棚录一段,到时候就没那么多眼睛盯着你,他们用剪辑解决。我看你紧张得不得了,妆都化了。”
“灯晒的。”
“别太生你爸的气,他也不容易。前两年疫情那么困难,总算挺过来了,他压力也不小。听到了吗?”
“嗯。”
“走吧。”伊璇拍了拍车顶。
车子缓缓驶下没有铺路的山坡,掀起大量黄沙。
“这鬼地方,脏得一塌糊涂,”胡一曼说,“又得洗车了。”
“带我一起去吧。”
“去哪?”
“洗车啊。”
“我得先送你回家。”
“不想回。”
胡一曼沉默了。每当陷入这样的情境,谭嘉烁就会很不安。她忍不住想为家庭矛盾造成的挫折感寻找情绪出口,但是因为敏感的雇佣关系,胡一曼没法回应她。
微信响了。谭嘉烁看了一眼手机,是傅宝云发的。她侧过身子,用一只手略微挡住手机屏幕。信息是:
我带你去见他
她正要回复,对方又发了一条。
一万五,不讲价。先转一半
谭嘉烁皱眉。这几乎是她剩余全部的生活费。如果还不找到新工作,下个月可能就要向家里人开口了。她闭上眼,想了想,睁开眼睛,点转账。
“你饿吗?”胡一曼说。
“怎么了?”谭嘉烁赶紧把微信划掉。
“也快到晚饭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洗车吗?那附近有一家味道挺好又干净的家常菜馆子,我常去。请你吃一顿吧。”
“要请客也是我来才对。”
“没事。我看你心情不太好。”
周五早上九点,谭嘉烁赶到了一家租车行门口。傅宝云已经在这等着她了。这里离监狱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为了避人耳目,她们不想使用公共交通,于是决定由傅宝云开车,谭嘉烁付租车费。在这近似冷酷的突然抬价之后,谭嘉烁对突然打扰傅宝云生活的内疚感几乎完全消失了。说到底,她对这个瘦小女孩的个性和人品一无所知。
“你不会是要骗我吧?”
“当然不是。”傅宝云避开了谭嘉烁的眼神。“你自己去挑一辆车吧。”
“身份证带了吧?要压在这里。”
傅宝云把身份证递出去。谭嘉烁把它抄过来,用手机给正反面都拍了照,然后走进租车行大厅。
行车快二十分钟后,两人才开始交谈。
“你爸知道你要去吗?”谭嘉烁说。
“不知道。他不想让我和我妈去接。你打算和他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