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我看看你。看看你需要点什么。”
“来监视我?”
“他担心你。”
“如果你来,只是为了重复他想让你说的话,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刚才那句话算是我的工作内容。你是要搬家吗?”
谭嘉烁沉默。如果胡一曼知道了,那他父亲肯定会知道。她希望自己至少有时间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完成而不受父亲影响。但让她困惑的是胡一曼的表情。她一贯认为胡一曼有比她少得更多的人生自由;但胡一曼此刻对她的担心并不是虚饰。
“你不回答我也可以,但我是告诉你,如果你有事要赶在谭老板干涉之前做完,那这两天之内就要赶紧了。”
“为什么?”
“谭老板碰上了一点法律上的麻烦,在和警察打交道。所以他这两天顾不上你,当然他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他犯事了?”
“就我所知没有,但现在还没结论。总之……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你自己的生活,自己做打算,好吗?”
谭嘉烁点了点头;这几乎是无意识的,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点头了。但她没说话。
“别告诉他我和你说过这件事。我走了。”
胡一曼朝她挥挥手,回到车里,离开了。
谭嘉烁看着胡一曼的车消失在街道拐角,又稍微等了一会儿,确认车没有折回。她沉思片刻,回家。
她决定接受胡一曼的意见,加快速度。这天,她一直收拾到了半夜三点。
当收拾到那本红色人造革封皮相册的时候,她已经呵欠连天了。那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本有母亲朱琪芬相片的相册。她在其上方放置了一些小物件,捧起来,走向房间另一角。
因为困倦,她不小心踩到一个置物篮,身体往前一冲。虽然她赶紧扶住了椅子背,但相册却摔在了地上,张开的中页贴着地毯。
谭嘉烁赶紧把相册翻过来,再把脱落的数张泛黄的旧相片拾起。其中一张,是母亲抱着她,面露微笑,在某处不知名花园中合影。她突然觉得,贴着照片背面的食指,有一种奇怪的手感。她把照片翻过来,结果有另一张小尺寸相纸从其上脱落,看来是因为年代久远而粘在一起了。她叹了口气,单独拾起那小照片,想给它在相册中找一个适当、稳固的位置。
正在这时,她看见那张合影背面,现出了圆珠笔字迹。因为一直粘着小照片,所以这排字迹被遮住了。那是一个日期。
谭嘉烁睁大眼睛,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日期,确认没看错。
她把照片翻到正面,看了看母亲和自己的笑颜,又看看背面。
杀人案发生的那一天,妈妈的忌日,是2003年6月12日。
照片背面写着的日期是:
2003.6.14
亲人有罪
上部
完
第12章 间奏:1990——救苦救难(1)
一九九零年,朱琪芬十六岁,体验了人生的两个唯一。唯一一次乘飞机,唯一一次飞机失事。
鹞子街家家户户,谁不知道钳工朱大化有个好女儿。大眼睛深酒窝惹人喜爱,数理化考试屡拔头筹,全省高中生田径400米跑纪录保持者。朱大化从小瘸腿,他老婆覃婉妹不会写自己的名,两人怎么就养了个文体两开花的女儿,令人费解称羡。
和鹞子街隔了一排山的傅家村,古来就有奇人辈出的名声。农民企业家傅玉栋,做过生产大队书记也坐过牢,从承包四百亩甘蔗田干起,操办矿产加工、冷轧钢、电器厂,带富一方人。傅玉栋看得长远,深知要想富下去,还得看教育,他自号寒窗灯舍老翁,建小学,建图书馆,又为庆祝北京召开亚运会,从当地六所中学里,每所挑一个品学兼优的祖国未来栋梁,男女各半,资助他们上京见证这历史一刻,而朱琪芬成为了光荣的六分之一。众邻居先于朱家知道这个特大好消息,敲锣打鼓放鞭炮,夹道欢迎傅老板座驾,跨洋而来的芩林市第一台日产雷克萨斯,炸碎的红纸洒在水波一般光亮的银色车皮上,像盛大而令人激动的地毯式空袭。
覃婉妹以为是有人娶亲,出门看热闹,没料到巨大的声浪涌向自己,那么多的笑脸,热情得令人窒息,她恍惚间回想起还是丫头的时候,挨家挨户宣传庆祝人民公社诞生十周年。傅玉栋下车,六十二岁,依然仪表堂堂,皮鞋落在石板子路上像惊堂木一般脆响,把覃婉妹红肿的手紧紧裹在掌心,说,我谨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覃婉妹避开傅玉栋的眼睛,回头叫了一声女儿,朱琪芬出来了。朱琪芬性子随妈,容易害羞,回头叫了三声爸,朱大化紧锁卧室门,整日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