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后门的路,要比大道颠簸,且与村落相邻,农用车来往频繁。胡一曼开得小心,车速慢,这让谭嘉烁的心情更紧张。当敬老院入口的铁栅门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时,胡一曼说:“嘉烁,我再提醒一下,到了之后你不用声张,他们有人卸货,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留在车里,等我带着我爸回来。”
“知道了。”谭嘉烁说。这个计划,并不比她晚上偷摸到泰阳工作室里更危险,但因为其成败几乎完全依赖于胡一曼,所以她更担心自己会弄砸。
大铁门朝两侧缓缓打开。货车驶入后院。警卫甚至没有朝驾驶座里看一眼。胡一曼在仓库前停车,熄火,对谭嘉烁说,别下车就行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说你不是管事的,等我回来。谭嘉烁说,好。
胡一曼下车,走向仓库。谭嘉烁看见,仓库门口的员工站起来,和她交谈。虽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但应该还算顺利。员工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胡一曼在上面划了几笔,回到车后头,把货厢打开。仓库大门也打开了,走出几个工人,推出移动式的装货斜坡。胡一曼小步跑回副驾驶座车窗边,说,一切顺利,我去住宿楼了,等我。谭嘉烁点头。胡一曼笑了笑,从车前头绕过去。
看着她的背影,谭嘉烁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暖情绪。她认识到,自己在努力摆脱父亲的支持后,又依赖于另一个人的支持,当然,这两种支持不可放置在同一天平上。
在电话中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她问过为什么胡一曼要冒这么大风险。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至少两次发出一些声音,却又把话头按下去,最后说,我也有我的理由,你不需要有负担。
谭嘉烁觉得,这一切都结束后,她应该找到一个机会,和胡一曼说很多现在还难以开口的话。但她不知道终点线在哪,不知它是否存在。
胡一曼接近住宿部,意识到自己穿着外来工人服装,太显眼,于是把外套脱掉,系在腰间。可能会有工作人员认出她,但这应当没关系,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家人来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以免显得过于紧张。
午餐时间刚过。自从上次天台事件后,如果不是胡一曼主动提出,护工会强制胡云志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所以她猜想,这个时间点,父亲应该刚刚吃完饭,在屋里休息。护工通常会建议让病人好好午休,但如果她身为女儿,坚持要带父亲出去散心,护工也不会阻拦。
胡一曼非常小心地绕过领导办公室,赶到父亲的房间。床上空无一人。她找到周围的护工问了问,对方回答,胡先生这两天状态不错,就允许他去食堂用餐了,不过也快到午休时间,你把他带回来吧。胡一曼说,我去找找他,不过你不用等我们回来,既然他情况好,我今天多陪陪他。
于是胡一曼又赶到了食堂。出乎她意料的是,还在大门外,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胡云志正坐在一张餐桌上,腿悬着,弓着腰,伴随着丰富的手势,和四、五个老头聊天。那些老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位置稍高的胡云志,饶有兴味地听着。
“当时在场所有人,包括和我关系最铁的马队,没有一个支持我的调查意见,但我啊,心里不慌,我就非常直接地和他们说,你们瞎忙活,早一天回到我的路线方针上,早一天结案……”
胡一曼愣住了。小时候,远在父母之间的怨恨,让家中饭菜不再香气扑鼻之前,她也曾经这样坐着小矮凳,听父亲说抓坏人的故事。多年后她了解到,父亲在警队中不仅表现平庸,而且树敌众多;但是他所塑造的那个神勇、睿智的自我,仍然让胡一曼幼时的想象世界,充满了明朗、令人振奋的色泽。如果足够的谎言,能在女儿心中构建一种对正义和公平的向往,那他在这方面也不失为一个有建树的父亲。然而,胡云志的谎言破灭得太快。
她走上去,叫了声爸。胡云志转过头来,笑得亲切,声音也亲切,他说,一曼回来了。胡一曼想,
回哪啊?我们可能会无家可归。
她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胡云志倒也十分配合地从桌子上溜下来了。胡一曼看出来,父亲现在的心智可称是“正常”,但他的自我认知仿佛存在于逝去的时间中。父亲说,我还没讲完,别拉我啊。胡一曼说,下次再讲,今天我们回家。父亲说,哦,要回家了。听故事的老头抱怨了几句,等胡一曼带着父亲走出食堂,他们也就散去了。
护工说胡云志状况不错,所言不虚,他换上了整齐的衬衫和西裤,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退休小干部,这为胡一曼提供了方便。她带着父亲,尽量避过可能有人认出自己的地段,成功地把他带出住宿楼,回到仓库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