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遂似乎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咳了一声,“守墨,这、这贺兄并非那种贪婪的蠹虫,实则以此种方式默默对抗洛阳府衙的龌龊……你有所不知,这洛阳府衙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搜刮民脂民膏,公器私用,颠倒黑白,横行无忌!贺兄也曾抗议过,但他一个没品级的书吏,人微言轻,又无实证,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后来,我们私下合计过,发现了府衙在酒肆挂账的漏洞,眼下就是想方设法将这漏洞戳得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府衙无法遮掩!”
他猛灌几爵酒,喝得醺醺然,竟是没了口吃的毛病,深呼吸两下,似乎这些话已经堵在心里很久了,“你我这等小人物,在如今的世道想要做些什么,实在太难了,能够上升的道路都被权贵们堵死……前些年圣人让封德彝搜寻民间贤能,这老贼说的什么?非不尽心,而是天下已经没有遗落的奇才了!听听,这是人话吗!咱不提太远的,就说眼前的贺兄也是个奇才,但他却郁郁不得志,窝在洛阳府衙受尽排挤!可恨,可叹呐!”
贺默得此夸赞,羞臊不已,连连摆手,“哎哎,你别瞎举例子,我算不得什么奇才!”
焦遂端起酒爵,又饮了一大口,“怎么不算……你、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天下有几人能做到!而且,你还是二贺的子侄,家学渊博,这样的人就该去长安三省做个相公。”
张牧川听了这话,瞬即明白焦遂为何会把贺默叫来,他之前飞鸽传书,讲了自己此番来到洛阳想要去甲库查阅武德九年至贞观十三年有关洛阳县丞的文书,以及白面书生在长安伸冤的前后经历,特别是与大理寺或者张蕴古有牵连的地方。
这贺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届时定能大大缩短他们搜查的时间。焦遂虽然看着是个粗狂的汉子,但内心细腻,一句话既讲明了贺默的才能,为什么他会把这人叫来跟张牧川一起吃饭,还刻意提起了贺默的根脚,对方是二贺的子侄,出身清白,可以信任。
所谓二贺,指的是贺德仁、贺德基兄弟,这两人蜚声籍籍,有“学行可师贺德仁,文质彬彬贺德基”之美誉。
贺默是这两人的子侄,德行肯定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张牧川想明白这些,笑着敬了贺默一爵酒,“失敬失敬,原来贺兄出身不凡……稍后我还有事要麻烦贺兄,万勿推辞!”
贺默也是个耿直人,端起酒爵,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哎哎,都是破落户,你我相交,不论门第,只讲德行……焦遂先前已经跟我说过了,张兄是想进甲库查些东西,这事儿好办得很,咱吃完就去,甲库的钥匙就在我身上!”
张牧川没想到对方竟这般直率,连连道谢。
见他这般客气,贺默也只好频频回礼,末了又补充一句,“只是张兄记得这两日务必给我补一份使团的文书,否则过了五月三十一,朝廷截止汇算,这造销就不能往上传递了!”
听到造销两个字,张牧川顿时如遭雷击……对了,造销!他还有一大摞的造销没做!
眼下距离月末只剩下三天,他即便是立马做完造销,也不可能寄送给益州的不良帅,之前押送犯人流放六诏的花费,以及这一趟护送缅氏使团,陪着高阳吃喝玩乐的开销全都得自己掏!
想到这里,张牧川的脸迅速变白,旁边焦遂和贺默的谈笑声飞快远去,四周的嘈杂也一并消失,脚下的地面忽然化为无底深渊,桌椅摆件尽数落入黑暗之中,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悬空,身体的血液骤然凝固,手脚一片冰凉,他难过得想要立马去死……
他浑浑噩噩地陪着焦遂、贺默二人吃喝,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拉着走出酒肆,浑浑噩噩地被十字街的人流推动着向前,直到行至洛河边上,忽然听到前方万紫千红之间传来一声惊呼,方才清醒过来。
张牧川扭头看向焦遂,呆呆地问了句,“怎么了?”
焦遂指着那片由无数朵牡丹拼成的花海,惊恐地瞪大眼睛,“牡丹……牡丹仙子死了!”
第六十九章
这牡丹仙子并非九天之上的仙女,而是一位碧眼金发的胡姬扮演。
每年牡丹花开,洛阳都会举办各种庆典,其中便有这牡丹仙子与东华上仙的凄美爱情演出。
但因为这几年百姓们看腻了老传统,故而今日负责庆典的官吏找了个从长安来的搊弹家,排演了新的故事,并让城里最美的胡姬扮演牡丹仙子,以增趣味。
新故事也简单,取自坊间。传说四百多年前陈王乘船途径洛河时,抱着甄后的金缕玉带枕做了个美梦。
在梦里,陈王见到了化为洛神的甄后,他俩久不相见,浓情似火,好一阵缠绵,完全没留意到梦境之外风浪忽起,险些拍翻了水上的客船。